《我的前半生》:又想离异自强,又想王子灰姑娘,难免冲突成一片惨烈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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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写《我的前半生》,是1982年,香港。
亦舒自己,富贵人家出身,没吃过苦;笔下女子自然好强得简直势利;玛丽苏起来,也是无边无际。《我的前半生》原著,其实有些针对鲁迅先生《伤逝》:涓生与子君真成了夫妻,结果涓生做了逃兵,子君一手一脚,靠才华撑出了天地。女主角光环开得十足,简直是女超人。
自然也离不开时代环境。
1970-1980年代,香港的整体趣味,正从制造业厂妹向本土意识觉醒,再朝精致白领腾飞。音乐品味,从听萧芳芳那代,到许冠杰的市民范,再到谭张。
文字上,吃香的就是亦舒笔下的白领姑娘:摆脱了制造业之城,但还有旧记忆;新得了金融白领的国际范心气,未来却还未知;于是格外讲究头脑清晰、姿势好看,哪怕打落牙齿也要和血吞,好给自己提气。
现代的许多自强女性,也多是1980年代初香港姑娘的声势:正因为努力过,辛苦过,所以才格外要讲究姿势好看。
她们的特色是:直接、果决,对自己所秉持所要的一切,掷地作金石声,从不犹疑。
电视剧版《我的前半生》,是上海,2016年了。
电视剧本身,演员演得精彩,画面精美,音乐动人。作为我这个二十几年前看港剧的,尤其感佩的一点:当年香港拍电视剧,动不动高楼大厦,场面炫目;那时国内的偶像剧,总显得逊色些;现在,上海也能拍出有场面的剧了。
自然,大家谈论场面、演技、音乐(片头音乐尤其动人)的少。
只是更多在意的,是剧情,是人物的情感与结果。
一个女性自强原著,最后变成婚恋与友情关系的大讨论。
大概也因为:其中少了许多果决,多了许多犹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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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从头至尾的戏剧冲突,于是本片每个人物都有点……事儿。
如果代入了人设,很容易发现,本剧每个角色都有其烦人处。
比如,代入陈俊生角度,则离婚前妻子实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最多会做个青椒炒蛋的销钱窟,岳母与小姨子也不省心,小姨夫简直是个潜在炸弹。
代入薛甄珠角度,则自己含辛茹苦将两个孩子拉扯大,当然不能让她们吃亏啦!斗小三、拉偏架、骂负心汉、跟贺涵套磁、给自己找个老华侨,哪能啦?活得已经那么不容易,还不好给自己谋点利益啦?
代入老金角度,则自己一个老老实实的人,无非想找个老婆;看罗子君也是离过婚带孩子的,工作能力又不太强,上赶着做做家务,本来以为要事成,没成想贺涵怎么横空出世了——你不是跟唐小姐好的吗?管我的事干嘛?
如果代入唐晶的视角,则自己对工作如此努力,对朋友如此仗义,为什么男朋友和好朋友如此地过分?
但如果不代入她的视角,用我一位女性长辈的朋友圈说法:
“逃婚是你,分手是你,先交男朋友表示I am over you是你,决定去香港一走了之是你,所以所有人都应该原地待命等你?”
至于贺涵与罗子君这对主角争议之大之碎,自已不消多提。
微妙的是,这也许恰是本剧所以热门的原因。
巴别尔科夫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千好万好,只有一点不好:仿佛生怕读者随时抛弃他似的,所以每个小节必有悬念。其实这是通俗小说/影视剧的必然,为了保证每一环的悬念程度,势必得时时洒点狗血。
于是本剧处处是戏剧冲突,几乎每个人都有点没事找事:离婚、上法庭、换房子、要不要车接车送、要不要吃饭、订婚、吵架、进医院、孩子的周末分配……
所以剧情很紧凑,很热闹,很好看,甚至很狗血。于是大家都关注都讨论。
但问题也就在这里。
3
以前叙事作品有个套路,公主与穷小子:公主高处不胜寒,向往穷小子的平和温柔与烟火气,于是下凡来。中国的才子佳人故事多不提了,美国人也爱玩:《罗马假日》、《诺丁山》都如此。
现在针对女性观众,则流行王子与灰姑娘故事。多半是:王子高冷如孔雀,架不住灰姑娘一腔热血真性情,情不自禁地就被带落凡尘了……《交响情人梦》如是。《潜伏》其实也如此。
本来,如果单是要拍王子与灰姑娘,没问题。靳东在《欢乐颂》里对刘涛随叫随到,在《外科风云》里对白百何随叫随到,在《我的前半生》里对马伊琍随叫随到,他似乎也习惯了。
然而,《我的前半生》企图制造的,是一个离婚女性自强记+灰姑娘故事+闺蜜掰扯记。
这就有点问题了。
因为罗子君必须离婚自强,所以她离婚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但因为又得兼顾灰姑娘故事,所以她得很麻烦,处处烂桃花,处处被设绊。于是问题多到让贺涵时时来救她。如果设身处地,则她在高速公路上大雨里那场戏,实在感人;但如果是局外人,自然觉得,她好麻烦。
因为要有闺蜜掰扯,所以要先设定唐晶自己将贺涵作没了——于是唐晶在逃订婚会、逃去香港那一段,逻辑莫名其妙——然后要设定贺涵莫名其妙地爱上罗子君,然后对唐晶各色隐瞒。以至于还要陈俊生帮着隐瞒。
因为要有离婚女性自强,所以罗子君偶尔聪明绝顶(比如正面拒绝段晓天时的毒舌),有时蠢到执拗,婚前婚后的变化更是惊人。
以及,如上一条所述,本剧因为需要时时刻刻充满矛盾,随时保持戏剧张力,导致老金、段晓天、小董、苏曼殊等人物层出不穷,但事后看来,多是过客,无关大局。
从结果来看,因为要保持剧本的张力,于是导致了细节碎;因为想要太多元素,所以人设乱,最后导致:故事从30集开始,无法收拾了。
所以最后,大家都承认,看是能引着人继续看下去的,但最后让人不舒服——就因为想表述的点太多,戏剧冲突太碎,结果收不住了。
从旁观者角度,本剧的故事就是:罗子君离婚了;贺涵跳槽到辰星。由此引发了:一年多的时间里,贺涵去深圳,唐晶换单位,陈俊生当副总,老卓跑路,薛女士去世,罗子群离婚、段晓天离职、Vivian换岗……
我昨天回上海,恰好住在辰星边上。俯视那楼,忍不住想:换了我是辰星老板,一定恼恨:真他妈倒霉!那么多是非精怎么净在我们这儿折腾!!!

4
最后,也就是大家讨论的三观问题。
如上所述,这本来是个离异女子自强记。
亦舒原著本来也挺玛丽苏,但因为简捷而直接,所以苏得傲气,苏得直白坦率。
本剧呢?因为既想写离异女子自强记,又想连带王子灰姑娘传奇,又想带到闺蜜掰扯记,终于本来想表达的也苍白无力。再怎么疑似谦让,伤害已经形成,该摧毁的已经毁了。
连最后那疑似渡尽劫波云淡风轻的结局,都没啥说服力了。
自然有人会说:电视剧嘛,又不是教育片,没必要太甜蜜,有必要告诉人们现实生活有多残酷……问题是,我们其实知道现实生活有多琐碎多残酷。观众们在看艺术作品时,心里是有一杆秤的。比如战争片,即便牺牲全队,但只要最后救出来了个谁,还是觉得有意义。
但本剧的结果便是:牺牲无意义,最后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谁都没得到什么。最多能告诉大家:“看,最后最不痛苦的,反而是凌玲,所以大家照着她去呗……”
大众的危机感越强,越容易成为热议话题。本剧的热点从自强记变成友情、爱情、婚姻、第三者……是因为大家都对此心存危机。
最后得出这么个结论,自然很容易令人失望。
本剧最糟糕的一点是:薛甄珠女士的死。
不止是因为薛女士是本剧的演技担当,不止是因为薛女士是本剧第一喜剧人,不止是因为薛女士的言行(不包括口音,许娣老师模仿得很用心,但毕竟是北方人学沪普)、离婚前罗子君的口音(离婚后忽然变了)以及老金,堪称本片上海味道的顶梁柱。还因为:
喜剧人物之死,通常是绝大的忌讳。
除非你已经决定做一部纯粹的悲剧,否则,主线人物悲剧结尾或喜剧人物悲剧结尾,只能二选一。当薛女士一死,而全剧结果也如此,大家都两败俱伤,一地碎片,就真让人心灰了。
可惜了这么出色的群体表演与精致制作了。
5
要拯救本剧,最好的办法其实是:设定本剧是陈俊生或贺涵或罗子君所做的一个梦。
因为如上所述,本剧为了戏剧性与张力,已经夸张到琐碎,导致后1/3凌乱到人设全崩,所以不如就将之设定为一个惨烈的梦。
——就像本剧结尾,陈俊生坦言,“我想回到从前。”
——所以,就设定是他做的一个噩梦,多好?
“看看,陈俊生,如果你出轨离婚,最后会是这样。”
“看看,贺涵,如果你对闺蜜的姐妹动心,最后会是这样。”
“看看,罗子君,如果你一直这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是这个结局。”
于是他们一身冷汗地吓醒,然后,改变自己的生活,选择一条更踏实上进的路,规避这么个几位,反而似乎是……本剧所有人最好的归宿呢。
——想一想,看了这剧结尾的惨烈,回想我们还能生活在一个薛女士依然抹着口红欢天喜地的世界里,是多么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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