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老了之后,怎么称呼呢

司马懿的夫人张春华,甚有名,为司马懿生了俩儿子司马师、司马昭,连老公带俩儿子,统治了三国后期,孙子司马炎还三国归晋,登基为天子。史书评价张春华说:
“翊天造之艰虞,嗣涂山之逸响,宝运归其后胤,盖有母仪之助焉,宝运归其后胤,盖有母仪之助焉。”
如果是放着一个表彰会诗朗诵,就会说:是她陪伴司马懿,度过那些艰难的创业期,她的贤惠啊,仿佛大禹的老婆;后代当了皇帝,也得益于她做娘的指导。
别的犹可,“嗣涂山之逸响”这话,意思倒很暧昧。众所周知,大禹为了治水,搁老婆在家,三过家门而不入;你说这夫妻感情好吧,怕有些勉强。实际上,张春华和司马懿的故事也有波折。
早年,司马懿不想去曹操那儿工作,装瘫痪躺着,全家一起保密。某日暴雨,司马懿见书正晒在外头,怕浇坏,起身收书,被个婢女看见:哟,老爷没瘫啊?!张春华当机立断,下手杀人灭口,其后自己亲自做饭,司马懿大为感佩。但和大多数肥皂剧一样,男人年轻时的感情信不得。晚年司马懿宠了柏夫人,就懒得见张春华了。某次司马懿生着病,见老妻进门,就动了粗口:
“老东西讨厌,快出去!”(老物可憎,何烦出也!)
张春华也不知道是真觉得了无生趣了,还是太聪明,决定自杀。司马师、司马昭等儿子懂事,一起跟着绝食,司马懿吓坏了,连忙道歉。劝完夫人后,司马懿显然觉得没脸——本来嘛,面对诸葛亮都倒人不倒架、输人不输阵,最后被老婆儿子给降住了,忒没面子,私下就跟人说:“老东西没啥可惜的,怕坑了我的好儿子们!”(老物不足惜,虑困我好儿耳!)
——如此一看,说张春华像大禹老婆,还真是皮里阳秋话里有话。男人成了事业挺好,夫妻感情就没那么好说了。
但这个故事里,妙在“老物”俩字。中国古代重礼制,称呼太太先生,词一大堆。妻子曰堂,曰妇,曰君(东方朔还叫老婆为细君),曰夫人,曰内子,曰浑家(《水浒传》里常见),曰婆娘,曰孩儿他妈(殷代有所谓“子母”,其实就是孩他妈的简称)),曰太太,曰堂客。太太叫先生也很多,曰官人,曰相公,曰外子,曰老爷。《红楼梦》里都是锦口绣心之辈,不用问是没有“老婆”字样的。《水浒》里也最多对旁人称呼个“武大老婆”、潘巧云说过几句“我的老公”,但当面称呼时,还是员外、官人、娘子之类,真还有丈夫管妻子叫大嫂、大嫂管丈夫叫大哥的!
直到司马懿私下里一句“老货”一叫,透出真理来了:夫妻到最后,都得往“老”字上面招呼。
《世说新语》的老段子了:
大权臣桓温娶了李势的女儿为妾。桓夫人是南康长公主,霸道惯了,拿刀子要去杀狐狸精。真见了李家女子,感叹其风度温婉,抛刀抱住:“阿子,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我看了你都喜欢,何况那老奴!桓温一世权臣,纵横天下,“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风流人物,背地里被老婆一句话揭穿了帮:敢情闺房里就这待遇,“老奴”。
桓夫人究竟是公主,说话有贵族腔,看不起的就称“奴”。日常人家,该叫些什么呢?宋朝时候,真宗皇帝到处找隐士做官,听闻有个叫杨朴的先生,善做诗,召来聊天,杨朴推搪,说不会写。真宗皇帝大概想活跃气氛,就问:“你临行来,有人写诗送你吗?”杨朴答说,只有老婆写了首诗,曰:
“更休落魄贪杯酒,亦磨猖狂爱吟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这诗极有名,后来苏轼被捉去朝里审问前,还吟了这诗宽慰自家太太。这诗妙在后两句,家居气氛全出:“这回把你捉官衙里,把你这个老头皮断送了!”“老头皮”三字,杨夫人的称呼也活泼俏皮得很。
至于明清之后,“老杀才”成了通用词。杀才不是好话,正经骂人时就是诅咒这家伙该吃一刀。但夫妻间动这个词儿,爱恨交加,有嗔有喜。
比如,张岱《陶庵梦忆》写,说有个人听了秘方,回去对付吃醋老婆,请她吃了颗什么灵丹——其实是假的。该吃醋老婆吃了灵丹,立刻转了性,逢人就说,老杀才还晓得心疼我!这三个字里,又是抱怨,又是甜蜜。
《笑林广记》里则说,有个老头子想占媳妇便宜,媳妇跑去跟婆婆说,婆婆就跟她换了床。半夜里,老头子摸上媳妇床,还不知躺着自家老婆。反正吹了灯都差不多,遂和床上那位兴高采烈。情到浓处,老太太忽然大喝一声,如打个霹雳:
“老杀才!今夜换得一张床,如何就这等高兴!”
英语小说描述市井之间,有男人心情不好,或是心情太好,就会对老婆来句“old chippy”——字面意思是“老荡妇”,其实也无非表个亲昵。男人自嘲起来,又会说自家的老婆,是old ball and chain,老链球——链球者,欧洲古代拿来拴人的锁链是也,一个大铁球配个大锁链,让犯人没处走。当然这话说多了,其实也就是甜蜜的枷锁了。
20世纪上半叶,美国人还会说太太是headache,更有甚者加个“老”,就是old headache——老头疼了。当然,说这话的,多半笑容满面,一副为了老荡妇、老枷锁、老头疼,心甘情愿、乐在其中,甘被甜蜜枷锁困住的样子。
我故乡无锡话这里,老字打头的骂法甚多,且大多是女骂男。吴语颇难译为普通话,按字猜形,比如“老作骨头”,就活画出一个积年丈夫不朴实耐劳,更不守本分,说不定饭前喜欢来两盅还要吃花生、饭后还要呼朋引伴打麻将、看到漂亮姑娘就骨头轻;“老不识调”就常用来说一个积年丈夫特别没谱,说话做事没着没落、不着四六,化外散仙一样风筝放出去,一天也不归家;当然,遇到那种老公,白天不起晚上不睡、不洗碗也不叠被、吃鸡不吃皮、吃鱼卡嗓眼、沾酒不撒手、喝一口就呕、不洗澡又不洗脚、打嗝放屁磨牙呼噜全闹、麻将终夜不眠、钱帐不入半点、吹牛没谱、下棋老输、开车刮漆、新裤蹭泥——这一切都能归之为“老赤棺材”。
“老作骨头”、“老不识调”和“老赤棺材”适用环境甚窄。一是妻子骂丈夫,“你个老赤棺材/老作骨头/老不识调,吃了饭也不知道洗碗!晚回来也不知道说一声!!上床睡觉也不洗脚!!!”而丈夫满脸讪笑,听了一如没听;二就是妻子自己打麻将时,跟闺蜜们一起倒苦水。总是彼此骂完一圈后,叹句:
“好了好了最后一圈了,还要回去给老赤棺材做晚饭!”
“哎呀这老赤棺材就是懒呀!”
“是的呀!没有我们,他们怎么活啊!”
这口气很难摹仿,就像洋葱辣椒拌了蜜糖。她们多半也知道,老赤棺材们这会儿多半正饮酒吃肉、搓麻吹牛,逍遥快活,就像一群有人养没人管的小毛孩子,“越活越回去了!”
可是最后,哪怕天塌下来,她们也会随手抽张麻将桌把天先一撑,回去时绕菜场一转买齐东西,给肯定晚回家而且又不打电话的老赤棺材们做饭吃。等老赤棺材们满脸讪笑加得意、颇为享受甜蜜的枷锁时,妻子们还是嘴里不停:
“也不知道前一世里欠了格老赤棺材什么东西,真真是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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