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部落第27期|【散文】韭菜根

【编者推语】
生长在山里的人,大山早已经融入他们的灵魂,大山是山里人的精神支柱和情感寄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山为本的山民不愿离开山的怀抱。那些离去的父辈长眠在山里,长眠在故土。可我们又如何能守住山村的根?
一把韭菜根带着故乡的泥土,承载着山里人薪火相传的人生信奉!曾听老辈们说过:栽韭菜要让根连在一起,才能越发越多,越长越壮,如果把根掰开来栽,长出的韭菜永远是瘦弱稀疏。韭菜尚且如此,我们怎能忘记根基所在!

每年春天都要回到山里。如今城乡疏隔,回山里总要有个理由,或者是某一位留在山里的父辈去世,亦或是某一位同辈的儿子结婚女儿出嫁,而清明上坟则是最好的理由之一。
按山里风俗,我清明前十天就要回山里上坟。那天早上。坐车出县城时,看到公路沿线的村庄,春光明媚,果树花开得姹紫嫣红。
在官坡沟口下车时,碰到天升哥,他全家已经从山沟里搬到了公路边的楼房。
天升哥说今儿你回去上坟,沟里可都没人了,人都添箱去了。
天升哥说的添箱,其实也是上礼。一个嫁在竹园村的堂姐女儿出嫁,沟里人都上礼去了。本来我也稍着礼,由于时间关系,我把礼钱给了天升哥让他带上。人不去礼不能舍。

我用半小时,走了五里路回到了山沟。
山沟的春天还有些遥远,只有柳树吐出了嫩黄的树芽,其他的树木还枯着枝梢在春风里摇曳。还有在河槽边充足水分的滋润下,率先长出地面的水蒿,散发着浓郁的蒿味,让我想到久远的童年。
山沟很宁静。
妻哥家房门落着锁,院子里盖香菇的花塑料大棚,反射着明晃晃的太阳光,几只麻雀站在棚顶,叽叽喳喳地叫着。院边的鸡笼里关着几只鸡,都伸长脖子看着外面,露出渴望自由的神情。
五里的山路走得我浑身发热,口干舌燥。我走向妻哥的厨房找水喝,厨房门没有锁,用铁丝挂着。山里人家,厨房大都不用上锁,即使挂上锁也是防狗猫钻进去。
我推开厨房门,一股浓郁的油气烟火味扑面而来。有一种久违的味道。
厨房里光线灰暗,我没有找到开关绳,从案板上摸索到一只碗,在塑料水桶里舀了半碗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一股凉爽,霎时遍布全身,通身舒坦。
我坐在屋檐下歇息的时候,看到那几只麻雀从棚顶飞到了院子的空地,它们沐浴着暖暖的春光,肆无忌惮地嬉戏。
歇息了片刻,起身走过院旁的小木桥,走过青石碾,来到我曾经的家。堂弟天民两口子,过了年就去浙江打工了。一个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在郑州找到了工作,这个院落大部分时间都空着。尽管这个我成长的院落已经易主多年,我仍然把它当做我的家。每每回来,都会在院子里停留一会,重温过去的时光。

去老坟上坟的时候,正有微风吹过来,山沟像被一块巨大的绸缎覆盖,让人感到春天的轻盈和柔软。
我在祖坟上绑着纸条。都说纸条是阴间的人去清明会上的信物,绑得就很虔诚,很用心。绑完了纸条,开始给坟培土。我用铁锨,一锨一锨把土培在坟上,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气息,湿润着春光,湿润着沉睡的坟冢。上完了祖坟,又上了二伯和母亲的坟后,我才去门后面给大伯和娘上坟。大伯和娘的坟,在天贵哥家门前的山根,一片向阳的地方。
顺着山路向上走。路过天昌哥的院落,他的屋门和他两个儿子的房门都紧闭着。偌大的一个院落空荡荡地,几只鸡在闲步,一只白色的公鸡走过来,不甘寂寞地轻薄一下在它身边专心觅食的母鸡,惹的母鸡嘎嘎乱叫,打破了院落的寂静。看见我,天昌哥家的狗摇晃着尾巴,快步向我走来。在我的裤腿上使劲地蹭它脏兮兮的脸颊。我很奇怪,这只狗和我并不熟悉,怎么会对我如此亲热?看到我无意和它亲热,就落寞地走向一边,卧在鸡舍旁边,眯起眼睛晒起了太阳,再也不理我。
天昌哥的三个儿子一个工作,一个住在城里,一个在外打工,不经常回来,只是逢年过年回来团聚一下。其余的时间,教师退休的他和银秀嫂子守着这个偌大的院子,和一只狗几只鸡为伴。
天贵哥的房门也锁着。自从他在镇上锦绣山庄买了房子后,就一直住在镇上,很少回山里的家,只是在季节时才回来侍弄他的责任田。侄子周远常年在外地打工,这个院落也空无一人。

我从城里回山的时候,给大哥天俊打了电话,告诉他大伯和娘(大哥的父母)的坟我替他上了,叫他不用回来了。
大哥说麻烦你了。我心里想麻烦什么,给自己的伯父和娘上坟,和给母亲上坟有什么分别呢。
父亲亲弟兄三个,父亲最小。爷爷奶奶去世的早,大伯和娘结婚时,父亲还小,生活起居都是娘照顾,所以娘对于父亲有老嫂比母之恩。我们姊妹成长的日子,都有娘无尽的照顾和关心。娘去世后,父母每每说起这位小脚嫂子,总满怀感恩和怀念。
大伯和娘的坟与九伯九娘的坟并排坐西朝东,依山而埋。九伯和九娘是天贵哥的父母。周家门户大,九伯在他们这辈排行九,就称为九伯。其实,按父辈们排序,大伯也不是老大。我这里称呼大伯,只是根据他和父亲弟兄三人的排序。
两年前,天俊哥把大伯和娘的坟用水泥和砖砌了起来,坟前立着青石碑,烫金的碑文,显得肃穆。九伯九娘去世后,天贵哥在坟旁栽下的几颗樱桃树,如今已长成大树。樱花在坟前灿烂成一片洁白,引来众多的蜜蜂嗡嗡地忙碌。一阵风吹来,飘落的花瓣像飞舞的雪花。
绑好纸条,在坟前烧纸钱的时候,大伯和娘的音容笑貌依稀可辨地在我眼前浮现,就像是昨天看见他们一样。一阵风吹来,我看纸钱的纸灰,高高飞起,飞过了麦地,飞过河沟,飞到了对岸,最后融进了大山深处。
烧完了纸钱,我走下坟地,在地边土堰跟前坐下来。这块秋耕过的土地,经过一个冬天的沉睡,如今已经苏醒,春的气息正从地里蒸腾而起。一些嫩绿的草芽迎着春阳钻出地面。
我眼前是天贵哥门前的大核桃树,躯干上陈旧的青苔,和那些被风雨侵蚀的粗糙树皮显示着它的历史,印证着我曾经的青春。如今随已老态龙钟,但它仍在沧桑中将曲折的枝梢伸向天空,努力地张扬着强劲的生命。树下是天贵哥栽的竹子,春风下是一片的波浪。当初我们挎篮子拽猪草的时候,只有十几棵竹子,如今成为一片茂盛的绿色。

微风佛面,温情而惬意,我舒服地靠在土堰上,眯起眼睛享受着宜人春光。这些满含希望的山风,正在竭力地给山野带来绿意。也轻松地穿过我的身体,带走了我的部分灵魂。城市里日日背负红尘烦事,到山里就像脱了沉重的盔甲一般,让人变得轻盈。
倦意袭来,我的双眼变得模糊。我看到了娘在薄雾轻漫的早晨,挪动着三寸金莲,在院落里忙碌着,从菜园到地头,从地头到屋里;我看到大伯从执教学校回来,推着山里唯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那清脆的铃声使整个山沟都灵动了起来;我看到了南沟的三伯头戴着草帽,在洋溢着麦香的麦场里,挥动着木锨,娴熟扬麦的身影。那麦粒在空中形成一个漂亮的弧线,珍珠般地纷纷落下,在场里慢慢形成一堆干净的麦子;我看到了九伯唱着戏,背着锄头下地的身影,他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即使在那缺粮少穿的年代,他也把生活过成了一首歌;我听到九娘操着异乡口音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那样的清晰。她在山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乡音不改;我看到东沟的二娘,从她那竹林掩映的院子里走出来,热情召唤路过的砍柴人、挖药人、和山里拽猪草的孩子们去她家里吃饭。她的身边,那股山泉清澈地汩汩流淌。二娘总是那么热情厚道,多少年,所有路过的和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二娘家吃过饭。她深山里的家,俨然像一个顾客盈门的饭馆;我看到德子伯把羊群赶到山上,羊像一颗颗珍珠散落在草海里,他手不停歇地割草拾柴;我看到当了几十年护林员的二伯,在自留山上挖坑栽树的影子是那般的苍老。伯父没有成家,他热爱树,把树当做了自己的儿子,他把他的那片山坡载满了松树,现在已成为一片林海。有风吹来,松涛阵阵;我看到做木匠活的岳父,挥汗杨臂,俯身弓背的身影。木匠刨子在他手里熟练的来去自如,刨到之处,刨花像雪一样飞舞;我看到我的岳母,脸上始终荡漾着弥勒般的微笑,让人心生温暖。她常年忍受疾病折磨,仍然辛劳地在厨房忙活,做出一手人人夸赞的好饭;我还看到了改千叔、庙子叔、军子哥,虎群哥,他们都那么清晰,笑容可掬地向我走来。
我想喊他们,却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
我睁开眼,阳光明媚。
我睡着了,原来我一直在梦里。在梦里,我看到了这些去了天国的父辈兄长们。
我坐在松软的地上,坐在空荡荡的山沟,想着这些梦里的人,心异常的沉重,他们远去了,他们在这片给予他们尊重的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但我仍然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记起他们的样子。我想,他们睡在自己曾经热爱劳作过的土地上,肯定会睡得安心踏实。因为,他们属于这片土地。我想到了大伯和娘,虽然随大哥去了城里,但依然想着山里的一草一木,住不惯城里的娘固执地回到山里,以一种固执的方式把自己留在了山里。而大伯最终也把自己的生命,浓缩在一个小小的方盒子里,被大哥送回了山,和娘一同长眠在这个樱花掩映的向阳坡上。
我想继续熟睡的梦,继续寻找我记忆的山村,寻找我的童年。记忆中的山村,永远是孩子的天下。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山沟里都飘漾着母亲唤儿的叫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一到黄昏,山路上都是大腹便便、吃饱了肚子的牛和羊,它们拥挤着踩着暮色,脖子上的铜铃清脆地融进袅袅的炊烟,摇来了山沟的夜晚。我记忆的山村,是听着猫头鹰叫的热闹黄昏;是苇席铺在院子里数着星星,看着铜盘似的圆月升起在门前的山头,听着月光洒下如水声音的静谧之夜。
可是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我对这个突然的电话,有些恼怒。
不知从什么时候,为了后代的学业,山沟的人慢慢地搬到城里,或者为了生活,远赴他乡打工,游荡在钢筋水泥中间。他们不再习惯山里的夜色和烟火。孩子们也不再热衷捉迷藏,他们已经习惯了网络、游戏,习惯了夸张的发型和潮流的韩服;习惯了脖子上挂着公交卡挤在上学的公交车上。而那些没有能力离开,原以为一辈子和大山守候的人们,也随着扶贫搬迁住进了城里的新房,过起了没有牛粪,没有柴灰的舒展生活。 山沟像被掏空了东西的口袋,一下子瘪了,更像被掏走了五脏六肺的一具空壳身躯,没有了生命的滋润,突然老了。
接罢电话,我环顾四周,山沟宁静极了。静得可以听到太阳光移动的声音,静得能听到身后樱花飘落的声音,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我猛然想起,此时此刻,整个山沟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一种苍凉的空旷感笼罩着此时的我。

电话是妻子打的,她让我回城时刨一些韭菜根带回去。住到城里后,妻子总吵吵要在洛河沿开一小片地种菜,但所有能种的地方都有所属。
她知道我清明前要回山里上坟,早早找了个泡沫箱装了土放在那里,等我带回山里的韭菜根栽。我回山的时候,她告诉我这事。怕我忘记,就又打电话叮咛。
我起身离开大伯和娘的坟地,回到妻哥的院子。妻哥一家人还没有回来。
我在妻哥的屋檐下,找到一把撅头,就去河渠边的草丛里刨韭菜。我知道,那里长有一片韭菜,很少有人吃。记忆中这片韭菜都长老,最后长出高高的茎杆,开着碎碎的白花,成仔蒂落。来年再长起来,再开花。山沟里韭菜很多,它不分地域不拣土地肥瘦,到处疯长,随处可见。
背着撅头去往河边的路上,我想到曾经的我,想到山沟里成长的岁月。此刻背着撅头,像背负着我人生的一段历史,一段难忘的记忆。
河道很静,唯有溪流在说话。长在河沟边茅草丛里的韭菜长出寸把高的苗,嫩嫩的很旺盛,每刨出一株都有着长长的根须,粘带着湿漉漉的泥土。我挥舞撅头,尽管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但我仍刨得很起劲。一会功夫,就刨了一堆。
刨好后,找来一个塑料袋,把韭菜根一根根整齐地装在袋子里。装袋的时候,我特意带上韭菜根须上的泥土。我想,带上山里的泥土,在城里肯定有利于成活和成长。
拎起沉甸甸的韭菜根,像拎住山沟的灵魂,我要离开了。离开山沟回城了。
站在山路上,回望山沟,山坡上荒草仍然枯萎,树木仍然秃着枝梢,春天还在山沟的路上。这些荒草和树木,它们轮回着一年一度的青春,一生静守这里,与山为伴,它们才是山沟的主人。
望着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山石、溪流,我的心异常复杂。这里的一切,终究会成为故乡。尽管在内心我总想把它与家紧密联系起来。
我理解的家乡和故乡是有区别,家乡就是指家庭世代居住的地方,自己现在仍居住与此,家乡是生息着与我们血缘相同的人,他们是乡亲和同族的父老兄弟。而故乡则是出生的地,是曾经长期居住后来又离开了的地方。

路上,我碰到了保正叔,他从镇上回来,年仅八旬的他背着一小袋东西,躬身走在山路上,像快要散架的一架犁辕。看到保正叔,我的眼前,立时浮现出那个扬鞭扶犁,声音洪亮,一声 “回—头” 吆牛声响彻山村的汉子。保正叔当了一辈子生产队长。他活道,脑瓜灵,又是远近闻名的大媒,经他撮合说成结婚成家就有七十多对。此刻,他就站在我的眼前,太阳拉长了他佝偻着的身影,乍一看仿佛像记忆和梦里的人物。
看见我,保正叔纵横在脸上的皱纹里舒展着慈祥微笑。保正叔的两个儿子享受扶贫政策,都住进镇上的安置房。按政策山里的房子是要拆的,可他不愿去。他说,他要租别人一间房子,老两口仍然住在山里。
我给保正叔掏烟,他摆摆手,热切地询问我的一切。
我说你咋不住到镇里的楼房,保正叔说,我住不惯,还是山里住着舒坦,我说您年纪大了,住到街上方便,保正叔固执地说,不去,死我都要死在山里。
保正叔的眼里闪着一丝忧郁,一丝伤感。保正叔真的老了。岁月已经漂泊了他的年轮,光阴把他曾经的年华都盗走了,留给他的只是沧桑的容颜。
望着保正叔满脸被岁月刻下的印记,我看到了山沟久远的历史,看到了那些沉默的土地,看到我那些承受着风霜和雨雪一生守望山村,最终与山村同在的父辈兄长。
我转身走的时候,保正叔问了一句,天鹤,啥时候还回来转转?
那一刻,我眼眶湿了。

我拎着一袋子韭菜根离开了。我走在山路上,想着那些去世的父辈、兄长的名字和他们的名字塞满的人生,想着保正叔和依然守候在山沟的人们,心里感慨万分。
生活中,每一个人的世界都是有根的世界,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有根的生命。在这个有根的世界和有根的生命里,我和山里很多人,却成了有根却找不到根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庆幸的同时,心里总有一丝悲凉和伤感。是我多愁善感,还是我矫情?
会淡忘这山沟里的一切吗?答案是不会。我想,到百年之后,我还回到这里,在这里拥有一份青山和绿水,拥有一杯黄土,风化为尘和故乡融为一体,也算对得起自己的人生。
但我能做到吗?
(在我修改这篇文章的时候,勤劳善良,一头苍发的天贵因脑出血去世了,终年57岁。我心情沉重地打不成字。天贵哥停丧在地的那两天,山里大雨纷纷。我想,这是上苍流下的眼泪。)
2018年6月20日写
2018年7月9日修改
(本期责编:方晓荷)
作 者 简 介
周天鹤,河南卢氏县官坡人,1964年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某杂志执行主编。《中外文艺》特邀专栏作家。爱好文学三十余载,用文字抒发感情,先后在报刊、杂志、文学网站发表小说散文剧本等,有多篇散文获奖。

主办:卢氏县作家协会
主编:韦玉红
责任编辑
小说:董彦礼 米 玊
散文:方晓荷 李桂田
诗歌:张彩虹 赵建军
投稿邮箱:lszjxh@126.com 首次投稿时请附百字个人简介、联系电话及近期照片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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