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河文学 · 小说 | 范进:小小说四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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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四题JISHIXIAOSHUOSITI范 进
爸爸去哪儿了
“爸爸到底去哪儿了?是死了,还是叛变了?”围绕这个谜,他整整猜了15年。
1964年,19岁的他面临高考,可头顶“失踪军人家属”的帽子,政审如何通得过?他犹豫再三,决定到父亲失踪前所在部队问个究竟。
母亲给他打气,“以我的了解,你父亲肯定不会做对不起党组织的事情,他一定是被派到某个山沟里,从事绝密的军事任务或者研究去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页已经破损的纸张:“龙儿辞乡闯五洲,不恋悲欢不恋留。忧国忧民痴心在,功名不成誓不休。”这是父亲19岁那年投笔从戎辞别故乡盐城时写的一首言志诗。
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已经模糊:高高瘦瘦的,有军人的威严。但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父亲的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在他4岁那年的一个晚上,父亲突然紧紧地抱起他,平时坚毅的双眼默默含泪,许久之后,父亲轻轻放下他,毅然转身离去……他和母亲一样,已经习惯父亲的忙碌和来来去去。可谁也没想到,1949年10月的那次离别竟成永别。
父亲曾经是名地下党员。解放战争时期,他在国民党的江阴要塞司令部担任要职,策动了江阴要塞起义,协助解放军顺利横渡长江。后来,父亲被党组织抽调到上海工作。
他和母亲成了“失踪军人家属”,这个身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他都在寻找父亲。他和母亲去父亲所属部队打听,得到的答复是“这是秘密,不能说”。一有政治运动,就会有人来家里质问他父亲到底去哪儿了,母亲只是垂着头哭。
……
1964年的部队之行,他终于打探到了父亲的下落。他捧回了一张“革命烈士证书”。部队告知,早在1950年,他父亲就在台湾牺牲。1949年10月,受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司令部情报部门派遣,父亲率领8人小分队潜伏台湾。他后来还了解到,父亲先后五次将搜集到的台湾陆海空军情报送达解放军。当年和父亲一样乔装入台的有1500名大陆“红色特工”,但由于叛徒出卖,超过1100人被国民党逮捕处决。
一张“革命烈士证明书”,让盘旋在他和母亲头脑中的谜总算解开,但也打碎了他们心中坚守多年的期待。此后母亲一直沉浸在哀伤中,他无数次被半夜的哭声惊醒。他的心中升腾起新的愿望:取回父亲的遗骸。但两岸的剑拔弩张,让他的愿望成为一种幻想。
这个愿望一等又是50年。
在海峡两岸热心人士的不懈努力下,父亲的墓碑在台北荒郊的六张犁墓区被意外发现。原来,父亲当年在被当做“匪头”公开枪决后,有好心人趁着夜色用薄棺将他收殓,并取石头为他刻了字立了碑……他接到父亲坟墓的照片后,一刻也不愿意多等,立即让女儿从上海动身前往台湾。
2014年5月27日下午1时05分,从台北飞往上海的一架客机缓缓降落浦东国际机场,古稀之年的他手捧覆盖鲜红党旗的父亲遗骸,忍不住号啕大哭,“妈妈,您的遗愿实现了,我终于把爸爸给找回来了!”他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父亲19岁那年辞别故乡盐城时吟咏的那首诗:
“龙儿辞乡闯五洲,不恋悲欢不恋留。忧国忧民痴心在,功名不成誓不休。”
你是我的眼
部队批准他为烈士,并追记个人一等功。当部队首长问她有什么要求时,面色憔悴的她作出了一个让所有在场官兵为之动容的决定:“我一定要把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只要眼睛像他,我就心满意足了。”她说他的眼睛跟别人不一样,以后只要看到孩子的眼睛,就像看到他一样……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经人介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被他那双和大多数年轻人不一样的眼睛吸引了:他的眼睛里黑色部分比较多,显得明亮而犀利。
她和他是老乡。她毕业于南京大学新闻系,留在南京工作;他毕业于国防科技大学,在安徽服役。
从相识、相知到相爱,他们终于走进了婚姻殿堂。婚后,他看她时的眼睛依然是那么明亮,但渐渐地多了些温柔,多了些深情,像看不到底的潭水。
只要他休假在家,她刷牙,他为她挤牙膏;她洗脸洗脚,他为她打水;她想吃苹果,他把皮削好,并把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戳好;出门逛街,她的包永远在他的手上拿着。她每次去连队的时候,吃完饭,他都抢着洗碗。战士们开玩笑:指导员,你怎么能洗碗呢?他笑着说,帮老婆洗碗是应该的,你们也该学着点。
从小到大,一直被父母宠着的她,慢慢地习惯在他的呵护下生活。她感觉自己沉浸在幸福的“襁褓”里。特别是第二年初,她怀孕了,他看她时的眼睛里又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慈爱。他激动地跟战友说,快做父亲了,自己在部队更要认真工作,给孩子做好榜样,让孩子以他为荣。她到连队探亲,他迫不及待地发动战友给尚未出世的孩子起名字。
七夕节的凌晨,他在查铺查哨结束后,突然拨通了她的手机,“你看,一大早我就给你送祝福了,祝老婆越來越美丽,宝宝健康成長……”
“你不在家,有宝宝陪陪我呢。你说,宝宝会不会有一双像你那样明亮的眼睛呢?”就在她扳着指头眼巴巴地盼着孩子出生的时候,噩耗从天而降:他在执行任务时遭遇海上突发险情,舍身救战友英勇牺牲。身怀六甲的她泣不成声。
没有了他的呵护,她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无助。一天夜里凌晨两点多,她依然难以入眠,就掏出手机给他写信:亲爱的老公,肚子里的宝宝一直在不停地踢我,小小的人儿似乎也知道妈妈的悲痛。泪水早已哭干,我对你是又爱又恨,恨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地丢下我们母子还有四位老人,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救战士。因为你的性格我了解:从来都是先为别人考虑……短信写好,她不知道如何发给远在天堂的他。
他牺牲后的第92天,她和他的儿子在老家出生。孩子刚从产房抱出来的一刻,竟然睁大了眼睛到处看,像在寻找谁,嘴角还露出微微的笑。在场的亲友个个泪流满面。
巧合的是,当天晚上的新闻联播用3分钟时间报道了他的英勇事迹。她和他的两张唯美婚纱照被定格成画面播出,全国人民见证了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刻。
而就在此时,产房里的她一边盯着儿子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一边用手机给亲友发短信报喜:宝贝七斤四两,天真讨喜,酷肖其父。
“缺位”的父亲
三位老人头发斑白,都已经七八十岁的年龄,分别来自盐城的射阳、滨海和东台。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人生经历,就是在成长中父亲的“缺位”。
射阳的老孙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他出生四十多天时,父亲就永远离开了。
老孙的父亲时任华东野战军的一名连指导员。在1947年3月灌南战斗中,正在指挥战斗的父亲被炮弹击中,由于伤势严重,在往后方运送途中壮烈牺牲。
滨海的老戴出生才几天的时候,见过父亲一面。没想到的是两个月后,他的父亲也永远地离开了。
老戴的父亲时任八滩区委代理书记。百余匪众武装偷袭区署,父亲等人寡不敌众被绑上海船。1941年1月,匪徒将父亲捆绑后坠了大石头投入黄海。
父亲牺牲时,东台的老马虽然已经六岁了,但对父亲依然没有什么印象。因为父亲白天正常在外打游击,只有夜深时才偶尔回家。
老马的父亲时任溱潼县溱北区区队长。1947年5月,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父亲遭到预先埋伏在麦田里的还乡团突击队的伏击。父亲掩护战友突围,不幸中弹牺牲。
父亲“缺位”,命运多舛。但在跟我的交谈中,老孙、老戴、老马异口同声坚决否认父亲的“缺位”。
老孙说,他的父亲活在随身的一支钢笔里。
老孙的父亲牺牲后,家里派人去了部队,打听亲人遗骸的下落,最终,只带回了父亲生前用过的一条被子和一支钢笔。老孙上小学时,母亲把钢笔交到了他的手上,老孙爱不释手,一直带在身边,直到钢笔尖子磨坏了,也舍不得扔掉。父亲留下的那条被子,也温暖和慰藉着老孙和他的家人。母亲生病去世后,老孙含泪把父亲的被子和母亲合葬了。
老戴说,他的父亲活在珍藏的一本辞典里。
老戴取出一只行李箱,掀开黄色的绸布,是一本泛黄的辞典,第一页,清晰可见父亲的名字。父亲小学毕业后,考上了省立石湖师范,从这里开始追随共产党员的体育老师秘密进行地下革命活动,成为人生旅程的重要转折点。辞典就是父亲在师范念书时使用的。几十年来,老戴走到哪里,父亲的辞典就跟到哪里。
老马说,他的父亲活在装裱后挂在墙上的“烈士证明书”里。
父亲牺牲后,母亲含辛茹苦把老马兄妹抚养成人,直到59岁那年去世。如今,老马四代同堂,生活幸福,重孙女都8岁了。老马说,家里的无价之宝就是民政部颁发的“烈士证明书”,左上角的编号“1947苏烈字第084356号”,他是烂熟于心。
其实,三位父亲,不仅在老孙、老戴、老马的心目中没有“缺位”,在830万盐城人民心中,也从来不曾“缺位”。因为,三位父亲的名字,明明白白地镌刻在他们出生地所在的村名里,红色基因成为激活射阳县永坛村、滨海县秉义村和东台市广山村快速发展的新动能。
对了,他们就叫孙永坛、戴秉义和马广山。
红色盐城以烈士姓名命名的镇村地名,现有128处之多,星罗棋布,全国罕见。
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牺牲的盐城籍革命烈士,就有13000多人,其中,又该有多少像孙永坛、戴秉义和马广山这样“缺位”家庭的父亲呢?
好景艳阳天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1939年11月的一个晚上,“远东第一大剧场”上海天蟾舞台,正在上演昆剧《牡丹亭》。
明朝万历年间,江西临川才子汤显祖因上疏得罪皇帝和权臣,被贬后写出了惊世骇俗的《牡丹亭》。从此,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故事感动着一代代年轻人。他和她也不例外。
他西装革履,她身着旗袍。他们自己也记不清一出《牡丹亭》已经看了多少遍,每次看完戏他们都以用情专一的杜丽娘和柳梦梅自诩。可是今天晚上,她的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怎么了?”
“明天起,我们可能就要分开一段时间了。什么时候能够见面,我也不知道。”她告诉他,白天,党组织刚下了命令,要她尽快打进汪伪特工总部,策反特务头子李士群,“接头的人特别强调,今后要有人说你是汉奸,你可不能辩护,要辩护,就糟了。”
“党组织的安排,我们必须无条件服从。但我会一直在那边等你,直到你胜利完成任务为止。”他说着从上衣口袋的钱包里掏出一张小相片,跟侍应生要了支黑水笔,在背面一笔一画写下了“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然后郑重地交到她的手上。
从此,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多了个穿旗袍的女人。有意无意间,她投靠汪伪特务的消息传开了。昔日的同事、朋友均对她侧目而视。
“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唯有夜深人静,她会经常拿出他的相片,久久抚摩,“他是懂我的。”
有一次,她实在难以忍受相思之苦,就托人带信给他,“我想到‘爸爸、妈妈’身边去,就是不知道‘爸爸、妈妈’是否同意。”他知道,她这里的“爸爸、妈妈”就是指解放区延安。但她得到的回音却是:“‘爸爸、妈妈’不同意你回来,你还在上海……”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上海的天空也一下子明朗。六年的敌营生活终于熬到头了,她回到自己住处,搬出了尘封的留声机,“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她被党组织转移到苏北新四军根据地。她走在街头,一时不明真相的人们依然会指着她痛骂,朝她扔石头吐口水。“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她怀揣照片渴望与身在延安的他重逢。
盼星星,盼月亮,但最终盼来的却不是他的儒雅身影,而是一封冷冰冰的绝交信,“党组织认为你是个好同志,但由于你的特殊经历,在社会上已经造成不好的名声,群众以为你是文化汉奸,而我又是长期搞外事工作的,群众都知道我是共产党,如果我们两个人结合,将会在社会上产生不好的影响……对不起,我的个人情感只能服从革命需要。”
她回到住处,拿出他的相片,伤心地大哭起来,“你不是答应‘关心我一世’的吗?你不是说你就是我的柳梦梅吗?”从此,她封闭了自己的情感世界。建国后,她两次被捕入狱,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直到1982年3月,中组部作出了关于她的平反决定,首次澄清她是由党派往上海做情报工作的。43年的汉奸骂名,终于昭雪。时值春天,她仿佛又听到了熟悉的旋律在耳畔响起,“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几个月后,不堪病痛折磨的她在十多平方米的陋室里服安眠药自尽。她穿得整整齐齐,两手叠放在胸前,像睡着了一样,脸色苍白而平静。床头柜上还放着一张他的照片,照片的背后除了字迹模糊的“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 她又在下面题写了两句诗:“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我独痴。”
她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北京八宝山公墓举行,喧哗的人群与生前孤寂的她形成鲜明的对比。有细心人发现,有一个并不属于文艺界队伍的老头,神情忧郁,自始至终一直默默地站在人群的后面……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我独痴
艳阳天YANYANGTIAN
作者简介
范进,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江苏省闪小说专业委员会副会长,盐城市作协副主席,盐阜大众报报业集团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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