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白先勇先生亲身揭秘电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作者 | 张惠
白先勇揭秘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来自梦影红楼 00:00 26:57

2019年3月22日,香港大学中文学院、香港大学文学院、香港《明报月刊》主办讲座——“从小说到电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的蜕变”。

我有幸在香港大学观看了电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并在影片结束后,聆听了白先勇先生的讲座。我在学校任教《中国古典小说》、《中国古典戏曲》和《两岸四地文学》时,白先生的《白先勇细说红楼梦》、青春版《牡丹亭》、《白罗衫》和《孽子》、《台北人》都是我向同学们推荐的书目,此前,我和同学们不仅详细阅读了上述书目,也多次近距离接触听他讲述;今日,承蒙《明报月刊》赐票,更要听听白先生解析这另一篇名作。

本来影片已经让我很惊奇,因为它是改编自白先勇先生的名作《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一般来说,从小说改编成电影,原意或多或少都有缺失或添加。但是这部电影竟然把小说演绎得丝丝入扣,所谓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敷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怎么那么恰到好处?让我对之后白先勇先生的讲座充满了期待。因为这次讲座是金圣华教授和刘俊教授主持,白先生主讲,《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的主演姚炜女士对谈,不仅要把小说改编成电影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内幕向我们披露。

白先勇先生首先笑谈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他的第一部电影,那时候不懂行情,以为把自己的小说首拍成电影,那就是自己的电影,所以一切亲力亲为,什么都要管一管。比如说在跟电影导演签合同就指明,女主角一定要自己同意。电影导演多次跟白先勇先生见面,多次磋商,但是就是因为选角儿的问题,最终没有谈拢,第一位导演就没有拍成。换了第二位导演,白先生还是坚持女主角的人选必须经过自己同意,最终才定了姚炜女士。

那么姚炜女士为什么被公认是金大班的最佳人选呢?随着谈话的深入,真让人感觉到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原来剧中的金大班是上海人,姚炜女士也是上海人。剧中金大班的名字叫金兆丽,而姚炜女士的真名叫金佳丽,只有一字之差。这部影片八四年才开拍,但是八三年的时候,《明报月刊》刊登一张姚炜女士穿旗袍的照片,其他人就惊呼说,这不就是白先勇先生笔下的金大班吗?那时候姚炜女士听到时,还不知道金大班是谁。结果第二年接到拍片的邀请,从头到尾通读之后,一下子便被小说征服了,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然而因为她拍《金大班》推掉了其他两部片子的拍摄,激怒了她所在的公司,惨遭公司雪藏,从当红走向寂寂,所以这《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也变成了她的最后一夜,真是让人唏嘘感叹!

除了女主角,男主角的人选,白先生也非常上心,后来定了欧阳龙。欧阳龙以前从来没有过出演电影的经验,白先生却觉得正好,因为剧中的欧阳龙饰演的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富家少爷。结果证明,白先生选角的眼光很准,欧阳龙确实把一个富家少爷的青涩演得活灵活现。后来不仅欧阳龙演艺大红,之后他还从了政,他也就是现在你们很熟悉的欧阳娜娜的爸爸。

蔡琴演唱《最后一夜》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还少不了插曲和主题曲,这些插曲和主题曲白先生推荐让蔡琴来演唱。因为他觉得蔡琴的声音是低音,而且很有沧桑感,能够传达出金大班的神韵。导演不同意,他们想让当红歌星邓丽君来演唱。但是白先勇先生认为邓丽君的声音不适合,因为她是个甜姐儿。白先生和导演谁也说服不了谁,导演就想耗着,等白先勇先生回了美国,他们就换邓丽君来演唱。可是白先勇先生坚持不走,一直等这些歌曲都录好了,才回了美国。事实证明,白先生的坚持是有道理的,金大班作为一个从花魁到迟暮的有故事的红舞女,也必须是蔡琴这样凄美又沧桑的声音,才能压得住啊。而且巧的是,当时蔡琴正是和未婚夫分手,所以据说她录制歌曲的时候,常常也唱得泣不成声。后来多年过去,蔡琴过上了平顺的生活,白先生再听她唱歌,发现已经没有了那种沧桑的感觉。所以那一刻的歌声,看来也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非常佩服的是,女演员都害怕把自己画丑,尤其怕画老,君不见,多少影视片里面的女演员画的所谓的老妆,只不过是在头上添上几绺白头发,而脸部则永远是红颜永驻。但是《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女演员连妆容都非常有层次。剧中金大班,40岁的时候,和一个出海的大副20多岁的秦雄好上了。大副秦雄出海归来一进门,正在看报纸的金大班放下报纸,所有观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金大班顶着一头刚卷好的刨花头,脂粉未施,眼袋和泪沟非常明显,嘴角向下耷拉,再配上不修边幅的睡衣,十足一个老太太,和20多岁高大俊朗的秦雄真是立刻有母子即视感。

这一幕是高超的化妆师的杰作吗?不是的,竟然是姚炜女士自己的设计。姚女士接到拍片邀请后,把小说从头到尾通读了好多遍,一直读到感觉自己就是金大班,并且把其中的很多细节自己都反复考虑过了。除了这一幕,还有和秦雄分别的那一幕,以及训练年轻小姐的时候,都刻意显露了自己老态一面。因为姚女士认为,金大班在舞厅里、在家里、盛年时、和迟暮时,怎么可能容貌永远不变呢?

尤其是大副要40岁的金大班再等他五年,五年后他当上了船长,就可以申请上岸,过上安稳的生活,这时候就和她结婚。但是带着大副买衣料的金大班,遭到了以前的小姐妹、现在的绸缎庄老板娘的奚落,说她是在自己花钱养小白脸。而这个绸缎庄老板娘所嫁的人,还正是当年金大班心高气傲看不上结果被她捡了漏的。但现在人家是衣食无忧的老板娘,金大班却身无寸土年华将晚,并且秦雄还让她再等五年。对未来终于心生倦惧的金大班,遇到了一个以前的多金恩客,如今妻死年暮,愿娶她以娱终老。

她对秦雄是真心的,而早年丧母的秦雄对年长的她的爱,哪怕有恋母情结的成分,也是真心的。但是做舞女的金大班手里没什么钱,秦雄也没有什么钱,而且年轻英俊的秦雄对即将萎谢的她的爱能维持多久?更何况还要她再等五年。眼前的这个老年多金恩客她并不喜欢,而且跟了他就只能听他的在家里供香案摆摇椅过暮气沉沉的日子,可是他有钱供得起她过体面的生活,而且他愿意把阳明山一栋别墅过户到她的名下以表明他的诚意。

思来想去,百般权衡,对未来的恐惧,在小姐妹那儿受的气,还有虚荣心,终于压倒了她。她答应了恩客,回头去找秦雄做个了断,决定最后陪他一次,从此消失不见。秦雄对此毫不知情,喜悦得像个孩子。姚女士在这一场,特别地画了一个非常憔悴的妆,憔悴得把导演都有点吓到了,急忙叫灯光师赶紧打光。姚女士赶紧制止,一打光又是容光焕发,这感觉就不对了。此时的金大班自己心知肚明,又要瞒着秦雄,强颜欢笑,此时,只有这非常憔悴,才能表现出金大班既年华老去又心有愧疚的双重性。

通过这讲述,我感到姚女士真是吃透了这个人物。只有这么揣摩尽意,才能够行笑坐卧,无不肖也。难怪45天的拍摄期,她22天就完成了。

当然,电影中也并不全都是这么哀伤的,其中还有很搞笑的,比如说还有两场床戏。啊?床戏?怎么刚才没看到?原来我们在香港大学看的这场《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一个洁本。本来白先勇先生认为,这两场床戏是跟剧情有紧密联系的,因此一直坚持要给我们看全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放了没一会儿,那个全本就卡带放不出来了,只好把另一个备选的洁本放给我们了。因此,这两场床戏及其重要性,只能通过白先生和姚女士的对谈呈现给我们了。

第一场是跟富家公子月如。当时刚下海没多久的金大班坐在黄包车上的时候,手绢被风吹落到地下。富家公子月如捡起还给了她,对她一见钟情,尾随而去,没想到她却是夜总会的红舞女。然而,几次面见之后,两人互生情愫,终于还是突破界限,金大班发现月如还是一个童男子,非常感动,因此对他从头吻到脚,最后抱着他的脚流下了眼泪。

那这一幕应该很感动,可笑之处在哪里呢?原来当时的摄影机不发达,姚女士好容易酿酝好了感情,从头吻到脚,最后抱着脚流下了眼泪,一切一气呵成。没想到这时候导演说“卡!”因为穿帮了,把姚女士遮挡胸部的胸贴给拍进去了,没办法,只好重拍。但是酝酿感情可不容易,怎么样从头再来,还要最后抱着脚的时候,刚刚流下眼泪,这可真难拿捏。但是姚女士的演技真够过硬,依然是从头吻到脚,到抱脚的时候,刚刚好流下眼泪。但是导演又说“卡!”因为不小心又穿帮了。姚女士真是有些崩溃,因为扮演月如的男演员欧阳龙非常高,而且当时没有移动设备,所以姚女士只能吻一会儿,往前挪动一下,再吻一会儿,再挪动一下,这还要再从头吻到脚!本来这床戏是既香艳又伤感的,但是听着姚女士的讲述,真是让我们把肚皮都快笑破了。

第二场床戏就是金大班和秦雄分别之际的了。那这场床戏搞笑在什么地方呢?原来这竟是姚女士接拍这部片子拍的第一个镜头。姚女士也觉得十分不解,就算是拍电影首先先拍床戏,但是为什么不拍跟月如的第一次呢?导演很有意思地回答说,他不知道第一次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他需要时间好好想想,那么就先拍和秦雄激烈的那一次。姚女士刚开始确实放不开,因为不仅是开拍的第一个镜头,而且这男演员她根本就第一次见。但是导演又刁钻的很,姚女士拍了好几次,这导演就是不收货,认为表现的不到位。没有办法,最后姚女士只好豁出去了,自己觉得都演得有点儿疯狂过火,但是导演和白先勇先生都觉得演得很到位,也许觉得这样才能表现出金大班对秦雄的不舍、爱恋、抱歉和愧疚吧。

但是究竟这两种床戏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只能盲人摸象式的听一听。然而我们从白先生和姚女士对谈的描述里,确实感觉这两场床戏不是噱头和色情,而是艺术和真诚。

影片终于到了金大班离开的最后一夜了,想当年,她寒着一张清水脸,穿着一身白旗袍,艳冠群芳地踏入这灯红酒绿的歌舞场;到如今,她拎着一只小皮箱,罩着一身黑旗袍,灯火阑珊冷冷清清地出门而去。

临去那一回头,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初来欢场局促不安的少年子弟,那眉眼,那神情,酷肖了当年的月如。想当初,初下海的她,为了月如山盟海誓,珠胎暗结,妄想着打破这金罗网从良嫁到他家去从此洗手做羹汤,却不料月如家不声不响的把他从同居的小屋抢走送他到了国外留学,自己家的姆妈和哥哥逼她喝了堕胎药送她再入欢场。此一别山长水远,再回头身已百年!她终于忍不住走近那少年,邀他再跳最后一支舞。

那少年羞涩地说:“我不会,我第一次来。"她微微一笑说:“我教你",就像她当初见月如时候的对话一样。跳着跳着,眼前是这少年青涩的脸,但又分明是月如深情的眼,耳边蔡琴的歌声是一万年回不去的沧海桑田,她忍不住红了眼眶,轻轻地抱紧眼前这少年,跳完这一支,就是真正的曲终人散!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拍好之后,在台湾的金像奖影院,一天五场,场场满座,足足上映了一个多月。然而这部叫好又叫座的电影,在当年的金马奖角逐中,却意外败北,真是让人意外又遗憾,不过,没有得奖的《金大班》,历经35年之久,仍然让人公认是一部好电影,不管是主角,配角,音乐,歌曲,甚至包括其中的旗袍,都让人感觉尽善尽美。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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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班的最后一夜》MV(蔡琴演唱)

不仅是影片和讲座,就连之后的提问都非常精彩。有人问白先勇先生把舞厅写得那么活灵活现,是经常去吗?白先生幽默的回答,很遗憾,只去过一次。有人提问到,金大班有没有原型呢?白先生回答说还真有,是一位从上海百乐门到台北夜巴黎的女子,也是大班,也是上海人,不过她姓丁。我觉得这算是一则小说史料学了,有兴趣的学者可以关注一下这个问题。还有人问,刘晓庆也演过舞台剧版《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白先生怎么评价?白先生很机智地回答说,刘晓庆也是一位非常好的演员,她演的也非常好,不过因为刘晓庆是四川人,所以她演的金大班,是一个麻辣味儿的金大班。在场观众被逗得哄堂大笑。

刘晓庆版金大班

最后,姚炜女士还贡献了一个彩蛋。她说,这几天她一直接受记者长时间的采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至于夜里做梦记者都在采访她,最后,记者问了一个问题:“姚女士,这么多年来,你还有什么心愿想实现?”姚女士脱口而出:“我要嫁给白先勇老师!"话一出口,姚女士在梦里都差点被自己吓醒。但是没想到白先勇先生真的回答了!姚女士说到这儿,略一停顿,侧脸朝着我们,波光流转地问道:“你们想不想知道,白老师是怎么回答的?"我们当然屏息以待了。姚女士嫣然一笑,“白老师说,我早就答应了呀!《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就是我和你的孩子呀!"大家又惊,又笑,又鼓掌!

姚女士不愧被称为“永远的金大班",这问题对大家心理的拿捏,这回答的分寸深浅,真是举重若轻风流婉转,真真是花魁娘子的派头!白先勇先生选角儿——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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