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个你，才是真正最好的自己

2013年夏，勒布朗成为继1990-92季乔丹以来，首位连续两年包揽所有四个MVP（两个常规赛，两个总决赛）的球员。世界忙于絮叨，谈论他在万神殿的位次。巴克利说他已是历史前十，罗德曼说他不过尔尔；魔术师和伯德们靠不朽的威望做论据，媒体的诸位则翻烂了数据企图证明他与乔丹差距如何纤细，再从皮彭们嘴里抠出只言片语，证明“连乔丹身边的人都觉得勒布朗多么伟大……”然而在此之前，其实有另一个工程可做：
勒布朗，先不必谈论他与历史上其他人——当然，他已经是历史的一部分了——的对比。和自己比一比好了：哪个形态，是最好的勒布朗？
他已经拿到过四个常规赛MVP。乍眼看去，相去无几：2008-10和2011-13季，他无非是每场得二十六七八九分，抓七八个篮板，刷七八个助攻。但场面上，实际区别甚大。2008-09季，他是真气刚走通大周天的怪物，刚学会中投，依然阳刚天下第一，加速突破如卡车，急停跳投如火炮，还有F1过弯般的呼啸变向和冲过终点似的回追霹雳盖帽。那是他至今个人数据的巅峰，季后赛，他完美诠释了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场均恐怖的35分10篮板6助攻，对魔术的东部决赛场均近40分，投进一个本该成为传说的第二场绝杀。然后是2009-10季，他开始有可靠的三威胁攻击，已经习惯用摆脱中投解决进攻，无球走位摆脱和对球单防这些需要细节和尺度的招式，不断纯熟。2011年总决赛，经历了“居然连巴里亚都靠打不动”的千古笑柄后，他去跟大梦学了背身，然后2011-12季，他的背身终于成为招牌法宝。2012年对凯尔特人的第六场，他靠着开场的连续突击和第一节末第二节初的连续六回合背身单挑，上半场30分全场45分；总决赛后三场，他基本靠背身压垮了哈登，开启了热队的三分群。2012-13季，他的跳投进步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投出了四成开外的三分率，越来越减少持球，对比赛日益游刃有余。哪怕在总决赛前三场打得迟疑，但后四场，尤其是第七场五记三分球37分，他再次救赎了自己。
论刚猛凌厉独往独来，2009年的勒布朗依然天下第一；论全面随意应有尽有，2013年的勒布朗不作第二人想；但2011-12季的勒布朗却又是这两者的结合……哪一个，才真正是最好的勒布朗？
这可以引发另一个问题。
科比至今人生的最高峰，乃是2010年第七场后，他可以举起第五座冠军奖杯，然后喊出他郁积多年的“我比鲨鱼多一枚啦”。但是：你真会觉得2010年第七场那个24投6中的科比，是最强的科比吗？
科比的强弱，同样可以划分等级。比如，2000-01季，他依然保留联盟首席外围防守者的积极性——那些年他还是全日制防守专家，而2004年之后，他在防守端更像是兼职——而且像小孩演练新买机器人玩具似的，抖擞自己的跳投；那年季后赛，他可以在国王身上屠宰48分，而且完全摧毁了马刺；2003年，科比和麦蒂是联盟里数据最全面的两个摇摆人。他们都可以在心念一动间靠突破、跳投、背打、无球走位、罚球得到40分，而且还能顺手得到逼近三双的数据；2005-07年间，科比杀神附体：那两季的他，基本可以称呼为联盟历史上，最好的“高难度投篮完成者”，虽然你可以说：科比许多高难度投篮都是自找的——这是他偏执性格的一部分——但没人能阻止他每晚得到40分。2007-09季间，科比是一个烂熟精纯的黑曼巴：他在巨人的掩护间游走，聪明的捕捉进攻时机，在需要的时候加强防守，而且开始重归西部决赛。
可以这么说：2003年和2005-07季的科比，像是勒布朗的2008-10般独力奋斗，挑战一切；而2007-10季的科比，则类似于2011-13季的勒布朗：精纯到近乎老辣，对比赛有完全的控制能力。那么，这些科比，到底哪个更出色？
历史上有一些已成定论的赛季。比如，1985-86季的伯德，1986-87季的魔术师，1982-83季的摩西-马龙，都是书之竹帛的不朽赛季。但实际上，那些年的伯德、魔术师和马龙，数据上来看，甚至都不是他们各自最好的赛季。媒体一般会公认1966-67季的张伯伦——也就是他听从汉纳姆先生劝告，放弃得分王，于是结束凯尔特人八连冠、自己夺冠那季——是最好状态的张伯伦，但他那年得分还不到1961-62季自己的一半。你可以说，伯德个人表现最华丽的赛季，其实是1986-87季——那年的确属于魔术师，但伯德在全队伤病和老化状况下，被迫更多接管，于是有了更多的名战，比如1987年东部决赛对活塞的那记神偷，以及第七战的37+9+9；同样，魔术师个人最自由也最圆熟的赛季，来自1989-90季。那时节天钩退役，带走了湖人的王气，但魔术师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他依然保留着随心所欲的传球视野，背身组织已经炉火纯青能快能慢，又终于把中远投给磨练了出来。那年被太阳淘汰的最后两战，四顾无人，魔术师奋然抛掷出1980年总决赛第六场以来，他被埋藏了十年的攻击力——43分6篮板10助攻和43分7篮板8助攻。
——那可能才是最强的魔术师和最强的伯德，只是，没赶上1986年的凯尔特人和1987年的湖人这样的时运，而已。
更复杂的故事：
世界一般会公认，1987-88季的乔丹是最可怕的——他那年场均35分得分王，同时拿到常规赛MVP和年度防守球员，攻防两端，都到了极致。但1988-89季那个乔丹则比较有争议：大家津津乐道于“乔丹和魔术师斗气，拼命刷三双”的传闻，但场均32分8篮板8助攻的确魔术师和奥斯卡-罗伯逊级别的全面，季后赛对骑士那一发“The Shot”又让那年的传奇升级。哪怕是六个冠军赛季，世界也会啧啧不已：前三冠而言，1993年他得分最高，但公牛常规赛只有57胜；1995-98季，1996年的72胜、1997年总决赛的发烧之战和1998年的末日之舞，各有所长，让人无法割舍。而只看比赛的话，你又想说：其实1989-91季（1990年他甚至没夺冠）期间，似乎才是最强的他：那两年，他真正在突破、传球、跳投、防守之间，都超越全世界任何人一个档次，而且1991年总决赛，他真是庖丁解牛般就干掉了湖人。
——最好的乔丹是哪个时刻呢？真难委决。
所以你说：这就是电子游戏的好处啦！完全可以把1991年数据通神、飞天入地的乔丹，替换到1995-96季去，替代那个被尼克-安德森和丹尼斯-斯科特形容为“以往他可以轰然起飞，如今却只能加速却不能离地”的乔丹，那么，1995-96季的公牛，岂不是可以74胜、76胜，甚至78胜、82场全胜？但这里有另一种看法。
当年在骑士效力，跟乔丹半玩笑般打过嘴仗的斯蒂夫-科尔——“你别看不起人，哪怕伊洛受伤，我保证防到你得不满……65分”，那是1992年了——后来也承认，后三连冠时，乔丹变得更狡猾，更像个领导者了。他的确不如1991-93那么逸伦超群，但后三连冠时，他是个更好的队友。他懂得让队友分享舞台，懂得让队友持球，懂得选择接管的时机，而且愿意把凡人队友们当作普通人。这一半是因为他那惨淡的棒球生涯，一半是因为，用爵士老板拉里-米勒的话说：“人总是越老越聪明的，迈克尔一直很聪明，但他现在更聪明了……”
听来很奇怪，但一支球队的强大与否，与他们王牌的强大与否，未必直接相关，有时甚至是反面的。
辛辛那提媒体曾经不无嫉妒的认为，1971年雄鹿得以夺冠，是因为他们恰好赶上了“已经过了巅峰期，对队友不那么凶狠的奥斯卡-罗伯逊”。你也可以想象，如果1989年那个场场准三双的乔丹驾临1996年的公牛，是会让公牛腾飞到80胜，还是每晚把皮彭骂到体无完肤，最后被罗德曼一猎枪暗杀？2007年那个横行无忌、砍活塞48分、但还不太会背身和无球走位、与休斯合作不成功的勒布朗，如果放到2013年的热队，是否能和韦德、波什共存？
最好的自己，未必会被历史记取：因为历史只记住最好的球队（比如1986年的伯德，1987年的魔术师，他们被认为最好，是因为夺冠了）；而最好的球队，又未必是最好的自己成就的，比如1991年乔丹个人最巅峰期，公牛不过61胜，而1996年公牛72胜；2008年的科比明明比2010年的科比要强，但2010年的科比高出一筹：他是那年最后的赢家。
同理：
皮尔斯的人生巅峰，基本公认是2002年带着凯尔特人大战网，以及2008年成为总决赛MVP之时；但他真正发挥自己的巅峰能力，是2005-06季——跟勒布朗对砍高分，打到AK47赛后抹泪。
德克在2011年成为超级大赢家，然而2005-06季，他才真正打了自己人生最好的赛季——直到2006年总决赛第三场第四节前；2010年夏天，小牛被马刺下克上，但其实那时的德克和一年后夺冠的他并没有决定性区别。
KG人生最光辉的时刻，到底是2008年夺冠之际，还是2004年身为常规赛MVP、对国王第七场那已被遗忘的32分21篮板带队晋级？
个人能力的高下，永远可以靠录像和数据来领略，但篮球作为团队运动，却是无限的彼此迁就、彼此妥协、习惯、共存的漫长游戏。这才是篮球最美妙的地方：最好的天分不一定能营造最好的团队，也未必迎得来最好的结局，所以英雄们创造历史，而我们负责各执一词，不断争论他们最好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