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德，34岁的金蛇郎君

2007-08季那次大伤后，有许多人觉得：德文-韦德完了。那年鲨鱼离去，留下迈阿密这个硕大的黑洞。德文-韦德时年26岁，是个不会三分球的193公分后卫，伤病累累。联想到鲨鱼离去后便士哈达维经历的厄运，联想到科比在鲨鱼离去后那挣扎的三年，韦德似乎更惨烈一些。他是闪电侠，但刚则易折。自那以来，八年过去了。2016年1月，德文-韦德34岁了。许多年前大家说刚则易折，等他不再快时便要完蛋。事实是，如今他已经不那么快了。世界很少谈论“闪电侠”这个绰号了。但他还在打篮球，还在每晚30分钟得到18分4篮板5助攻。闪电不再了，于是世界看得清他的招式了。
《碧血剑》中，有柄叫做金蛇剑的东西；沉重锋利，犹如一条蛇盘曲而成；剑身一条血痕，发出碧油油的暗光。在这个世上，黄金的沉重与灿烂，构成了一种品质。平凡与风雅都承认它的高贵，却又仇恨它的庸俗。而碧绿的蛇，却是世上最诡异的物件。韦德便是如此。与其说他是闪电，不如说他是条金蛇。2006年总决赛的后四场，他是这样一柄金蛇剑：无坚不摧，可以裁夺天下大局，其时风云际会，命运握在自己手里。在此之前，三季常规赛，2005年的东部决赛，韦德度了职业球员可以幻想的完美三年：在媒体前诚实可敬，轻声细语，吐字清晰，对胜利饱含憧憬。在灵魂上，与无法无天、争强好胜、偏执成狂的迈克尔-乔丹截然不同，他更趋向于奥拉朱旺：火样的激情，冰般的冷静，默默努力，而且对鲨鱼保持着尊敬。听上去是一个黄金般的品格。
所以，即便他捧起2006年的冠军奖杯时，会有人诟病裁判偏袒于他——比如，小牛的老板库班就在诅咒裁判与斯特恩——那也不是韦德自己的过错。他的确是个美好的球员，集金色的华美与蛇形的诡异于一体。在书写史册时，你将会记住他2006年场均36分的总决赛系列，记住那个夏天，他可以被认为是联盟历史上，面筐进攻的头三位选手。他给人一种幻觉：随时可以游近篮筐，解决问题。直到2007年那次重伤之前，他依然在扮演篮球史上屈指可数的切入大师之一。2005-06季，他以49%的命中率场均27分7.5次助攻，2006-07季全明星前，29分49.5%。他冷静睿智，不做自私的选择，永远寻找空挡队友。胯下运球，双胯下运球，迟疑，控制节奏，晃动，爆发切入，连续胯下运球，接球跳步假动作连突破，诸如此类。所有你可以幻想的突破招式，都在他的移动间流畅行进。他的球感，就像迈尔斯-戴维斯的爵士小号轻柔颤音一样柔和，像花花公子抚慰少女一样收发自如。他像月光雕琢的蛇，潜入禁区犹如滑行（也许有些裁判看不清的走步）。至于进入了禁区之后，他和年轻时的乔丹一样，有着近乎鲁莽或天真的勇气，惊人的弹跳速率、在空中奇妙的协调性，在空中控制自己的身体从容不迫的做动作……而且，他的每次上篮动作，似乎都是预先为着被对手碰撞而摆好。如果故事到2006年夏为止，这就是一个完美的职业生涯。24岁，无缺的形象，甜美的微笑；他出演的广告，姑娘们狂热的要求他的签名而无视巴克利；他有戒指，打出了史上最耀眼的总决赛系列个人表演之一，能随时把观众掀起来的华丽球风。很可惜不是。
传说中蛇诱惑了伊甸园的那两位，使他们离开天堂。这是蛇的本性或曰命运：世界的美好与阴暗在它身上的花纹间参差毕现，幻影夸张。鲨鱼老去，韦德受伤。韦德美好的2006之夏像一幕快进的电影结局。合理的故事结构是将如今的苦难与先前的辉煌倒置，于是将拼出一个喜剧结尾。很遗憾，即便在他夺冠的年份，他依然是一件不完全的杀伐之器。他缤纷、锋锐、犀利又光芒灿烂，但原型毕竟是一条有七寸的蛇。就像德国一些不适合孩子阅读的童话里，少年用自己的寿命与死神做交易。韦德亦然。他的不要命切入打法，注定他走的是一条注定荆棘遍布的诡邪之路。26岁，他全身的护具已经足够把他裹成一个木乃伊。冠军的代价是伤病的魔障。但上帝似乎对他多垂青一些。比起那些风华一时，随后被伤病或酒精毁灭的天才——大卫-汤普森、吉姆-杰克逊、便士、希尔——他更坚强。
2008-09季，完全离开鲨鱼之后的第一季，他的成人礼。德文-韦德，这柄剑已经过了童年期——2005年5月23日，他还需要鲨鱼凌晨的电话来安慰情绪。他一向晚熟，高四才学会扣篮，大学为尿布钱费神，26岁已经经历过最辉煌（2006）和最惨淡（2008）的人生，他所遨游的天空一半是赞美一半是嘲弄。所以，他非常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2008-09季，他完成了一次凤凰涅槃，拿下得分王；直到2011年总决赛他场均27分7篮板5助攻和55%命中率时，依然在世界之巅。但2012年后，他再次显出老态。那时他年过而立，世界又开始觉得他不太行了：他的膝盖在连累他的速度，而全世界都觉得：他是个依靠速度、没有远射的得分后卫；一旦他快不起来，那怎么办呢？事实是：2012年季后赛前，接受ESPN访谈时，韦德说，他对勒布朗这么说过：“听着，我会找到办法，别为我担心。你只要按你想的那样打球。”但有许多细节，是技术统计无法追到的。
于是韦德转型了。2012年后，韦德越来越像是马里昂+汉密尔顿的合体。他的无球走位大大增加，他在弱侧两翼飘荡，用快速的变向和变速摆脱对手，接球，迅速完成上篮。他偷反击快下的时机越来越多，几乎每场必有两次偷下、接球、助攻勒布朗跟进扣篮。他的“弱侧切向强侧+跳步接球+拔起中投”越来越多了。他用无球走位和轻巧上篮，来代替以往的高难度欧洲步上篮和“韦德摔”，而且成全了勒布朗的自由指挥。你可以这么说：比起2008-09季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韦德，如今的他缺些一往无前的杀气，但杀气并未减弱，只是暂且纳进了刀鞘；
他慢了，于是你来得及看到他的招式。一种巨大的误会是，韦德仅仅是快而已。实际上，哪怕在巅峰期，他也并不比为威少爷或罗斯快。看韦德打球，给人的错觉是这样的：世界是泥沙，他是水银；世界是丛林，他是条蛇。经常你会觉得，在看《黑客帝国》：他和他人处于不一样的节奏中。韦德论单个动作都不是最快，但他没有起承转合。这不是某个部位的本事，全在球感和全身的配合。发力之前的身体调整，交叉步运时的顺畅。所以，你不会觉得他哪个动作特别快，而是整个节奏都迅疾流畅，胯下换手连突破几乎是一个动作完成，于是显得比对手快一拍。好比上海的公交车和自行车。单跑起来是公车快，但自从城市让生活变得更好的世博来到后，停站堵车之类一停，反而是自行车行云流水快一拍。风清扬教令狐冲使剑的法子：一招完了，行云流水转下一招便是。
事实是，韦德是NBA历史上，最全面的得分后卫之一。持球突破、组织分球、协防补盖，天下皆知，已经不消多提。
他有被联盟大大低估的背身。他没有科比那样可怕的翻身面筐三威胁，但背身时的翻身幅度，却是可以和乔丹，和史蒂夫-史密斯（没人记得他了）媲美的。韦德的快，不在于爆发的瞬间，而在于跨步翻身之后的略无停顿。
他一定是NBA历史上最会传球的得分后卫之一，现役也许只有吉诺比利可比。他担当大当家拿过一个冠军，作为二当家拿过两个冠军。他从来没有跟鲨鱼或勒布朗闹过矛盾。他的无球走位在2012年后无比烂熟：选点、启动、走位、垫步小处理、换手，细腻周至。他的近筐小球和左右手的均衡度简直匪夷所思。他有无数的小招式，是与那些满身假动作的老家伙一样华丽多变的家伙。他拥有许多招式：你得放慢下来看录像，才能发现。实际上，身为得分后卫，他全面得过了分。唯一的缺点，也就是射程——别抱怨他不会投篮，在20英尺内，他是联盟历史上死角最少的中投手。他的三分球，更多得归咎于他的投篮姿势。他的出手点高，所以下腰发力要沉得很低。没法子：他是个193公分，却搏杀在近距离的持球中投手啊。
为什么年少时大家没意识到呢？因为那会儿，他太快了，这些小地方的好，就跟E胸姑娘眉梢眼角的笑纹酒窝一样，好看，但你都顾不上看，而且许多时候，他都不用使。那会儿的韦德，经常一个大劈叉，三威胁步抢住身位，一步夺进三分线，立刻展开欧洲步，左绕右晃，直接奔篮去了：那会儿韦德的腿，是可以支撑他大步流星迈开，连带大幅度变向，还能连欧洲步和滞空找擦板点的；那会儿他中投，都是运一步直接拔起的。34岁了，他的腿没那么生猛，但你反而来得及看见他的一切了：他的跨步，他的左右手全能，他每每出人意料的小招式。这就像一个女子年纪长了，你不再会盯着她那些让你萌发荷尔蒙的部位看，才来得及品味：原来她眉梢眼角，是那样美丽耐看。这就像一条金蛇，在草丛间游走时，你只来得及看见金色如闪电。等它慢悠悠爬行时，你才发现，它那么金光灿烂，那么美丽，柔若无骨。——他确实没有骨头。十四年前移除左膝半月板后，他都是这么坚持过来的。
一个更早的故事。德文-韦德的妈妈改嫁很早。他从小的家庭生活里，周遭女亲戚颇多，所以他谈吐总不会很大声。他后爹家有三个孩子，其中有个叫德米特里的兄弟，最爱跟他无理取闹。每次争完了就告诉他：喏，男子汉就该这样。小时候，韦德爱跳绳，但他的三兄弟认为那是娘们的运动，逼着他去打篮球。韦德的后爸和兄弟，带他去街头篮球场斗牛打21分时，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吹犯规。随便怎么揍。敢上篮的是好汉。跳投的是孬种。
所以，许多时候，韦德很聪明，甚至狡猾；他与克里斯-保罗，都会为了胜利，不介意做一些小动作、假摔。
但将时间拉长来看，他有一种内在的、奇怪的倔强。他有一条奇异的底线与尊严。他可以随时成为一个好王牌，一个好队友，但从来不失去自己的倔强。
就像一条游弋来去，但永远流溢着杀机的金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