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意义的旅行

爱德华?诺顿：
你好呀，秋天的太阳和薄被是最让人温暖的东西。走在街上，睡在床上，因为季节变化而感知的幸福，在此刻最清晰。秋天了，深夜外出的时候必须穿上外套。最近我做了一场短途旅行，在深夜的时候开车出城，独自向北而去。车窗外除了连绵的路灯，黑暗里空无一物。离开城市越远，越觉得越亮堂，月亮的光辉明亮了许多。

我从小就喜欢坐夜车。小时候每个周末回家，都要搭上几个小时夜车，小巴里空空荡荡，脏脏的座椅套扭在座位上，我靠着椅背，在车厢温热的油污味里，看着两旁刷上了石灰的杨树，就知道天气要冷下来了。诺顿先生，坐夜车和白天坐车完全是两回事呢。白天赶路总有种匆忙的味道，人挤着人，人贴着人，售票员脚步不稳地站在过道里收钱。可是到了晚上，人们只会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里，停止交谈。
那时坐夜车是我每周最喜欢做的事，看着远处的黑暗，玻璃上只有自己的影子。我学会开车后，就越发喜欢夜晚开车。那晚我坐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感觉可以永远开下去，没有尽头，心里觉得宁静，没有什么事必须要做，没什么人必须交代。诺顿先生，最近属于我的宁静的时刻越来越多了，夏天里躁动的念头被凉风安抚，变得温驯了许多，我很喜欢这种安静。

那晚我到了草原的边缘，住进酒店，睡不着，起床看《海边的曼彻斯特》，诺顿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实在是太可怕了。一个意外害死了自己孩子的男人，选择离开家乡，终生独居。他有过救赎的机会，如果接受爱和谅解，他或许有机会成为一个普通人，可他拒绝了。看完我想了很久，诺顿先生，这世界上真的有永远无法释然的痛苦吗？随着时间流逝，这男人心里的懊悔和绝望没有丝毫消退过吗？
电影给出的答案是，是的，痛苦不会消逝。这让人有点丧气，不过真正让人丧气的是并不是个体的经历，而是理解的微弱。无论人心里经受着何等的痛苦，即便被人紧紧抱在怀里，这种痛苦也无法被理解。为什么这个男人不接受别人的爱和谅解呢？我想或许是因为痛苦对他而言，才是救赎。
理解太轻浮了，打捞别人内心的痛苦时一触即碎。

看完我睡了一觉，寒风中的开阔的草原闪耀在眼前，疲惫得到安慰。既然理解如此稀薄，那我就不再问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我变得喜欢活泼泼的东西，路边有人野餐，他们邀请我一起吃饭。我们围坐在一起，有人问大家，如果这次旅行结束，回家必须吃颗药，关于这段旅行的记忆就全部被删掉，那你还还会选择做这次旅行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说会，有人说不会，说会的人说因为旅行本身就很愉悦，说不会的人说因为失去了记忆，那旅行就没有意义。
我犹豫了很久，但还是选择了会。诺顿先生，虽然人生有意义，但是不必每天都过得有意义，是吗？
我们总是被教导志存高远，追求进步，将每段时间都利用起来。就好像你付出点什么，就一定要收获，不然就没有意义。一段全然不会想起的旅行，这么看来，就是白费。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啦，诺顿先生，即便会全然忘记，我也想来看看，即便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也想来体验。
不知道是谁说过一句话，我很喜欢来着。他说人生就像倒着坐在一辆马车上，身边的风景一闪而过，而远处却能看得很清楚。这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看似毫无意义的日常，是不是会在很久以后给我们一些启示呢？
我想一定会的。
那趟旅行结束时，我还是开着夜车回到城里，只是接近远郊的时候意外迷路了。导航带着我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线，开到了某个荒废的收费站，公路被巨石堵死。很难想象在北京的不远处，竟然还有这种被人类废弃的地方。我倒退出来，绕了几圈，发现导航这时已完全歇菜。我毫无方向感，只能随便选条路先开着，而又绕回了这条断头路。
还好这时也有个倒霉的司机，他同样是被导航误导至此。我问他怎么办，他说没事，他知道主路的方向，跟着他就好了。我发动车，跟他一道在黑暗里慢慢开着。一路上只有我们两台车，在路上一前一后，我看着牵扯的示廓灯，觉得很安心。不出十分钟，我们就回到了环路上，路灯像指南针，让我们回到了车流中。车越多越多，熟悉的城市又回到眼前，我发现前面的车不见了，那辆带我走出黑暗的车汇入车里，我找不到了。
于是我按了按喇叭，想对他说句谢谢。诺顿先生，你知道他听到了吗？你这么聪明，我知道你一定会说，如果没听到也没有关系，因为没有意义的旅行，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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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更生
写于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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