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界】郑江涛: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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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50
故 园
河南邓州 郑江涛
故园春草年年发,今年又开去年花。
梁园虽好凭人住,槐荫树下是我家。
——题记

我的老家是一个小村庄,叫“七里店”,据说是因离城七里而得名的。村前一条大河,官称“湍河”,本乡人皆呼曰“七里河”,因此河上的湍河桥,亦称作“七里桥”。湍河发源于伏牛山脉,是南阳盆地一条较大的河流,曾经河流汹涌,船运繁忙,河水清澈荡漾,鱼虾成群。河西岸有宽广的沙滩,一片银白,美丽诱人。傍晚,一轮硕大的夕阳坠在河面上,波光粼粼,霞光中一只小船在撒网,网扯圆了,兜着金光扑进水里,渔人、小船都披上了黄昏的霓裳。此刻,仿佛有一支渔歌悠悠传来……


从我记事,大桥就雄伟地横跨在湍河之上,是县府去南阳的必经之路。大桥连拱设计,一共七八孔相连,桥下洪水滚滚,桥上车水马龙,远望颇觉雄伟。待我识字后,便认出桥头碑上的文字:“湍河八一大桥”,下面注明时间:一九六八年八月一日,乃是建成通车的日子。
据父辈们讲,大桥通车许久,十里八乡还有许多参观者远远跑来,络绎不绝。有那不能行动的老人,被儿孙用架子车拉上,也要一睹大桥的风采。在那个年代,大桥属于一个地标性的建筑了。桥不甚宽但远远满足了日常通行,马路两侧高出一砖的台阶算作是人行道了。栏杆都是水泥铸成,是两根水泥横栏,每隔一段,有规律地设计一块水泥挡板,上面刻着毛主席语录。上面的每一条语录我都读过,如今记得最清的那句是: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人最讲“认真”二字。

桥的两头皆为大陡坡,我家乡的这一头习惯称作桥东头,另一端我们叫“河西”。东段一个漫坡下去,两侧有“老光明”的代销点,有肉铺、茶馆,还有一家国营合作社,里面经营着村民常用的油盐酱醋。路在合作社这里稍稍向北一弯,朝南阳方向而去,挨着合作社是一家国营食堂,这一带被我们称为“街上”,是七里店方圆附近的“闹市区”。爷爷就在这地势平缓处开了一间轧面条铺,刚时兴机器轧面条时,周围十来里都来这里,想尝尝机器面的味道。时光轮流转,如今,手擀面又成了饭店的特色美食。爷爷定点给国营食堂供应面条,每到爷爷去送面条时,我便紧紧跟上,基本上每次都能吃上喷香的油条。
桥西头是个很长的陡坡,路两侧除了高大的杨树外,并无人家居住,十分荒凉。桥头下坡处,树立一铁的警示牌子,当时我们已经上三年级,走路去县城,我的同学郑铁牛看着牌子朗声念到:“前面是脸皮!”小伙伴们轰然大笑起来,原来上面写的是“前面是险坡!”大家都笑得直不起腰来。桥头高大的白杨树下,偶尔有一两个卖焦花生的,树高风急,行人稀少,让人感到害怕。这个坡陡且长,交通事故出过不少,最惨的一次死了好几个学生。邻村孩子们晚上去河西看电影归来,一辆大型拖拉机上坡快到坡顶时,拖车脱落,巨大的拖车失去牵引,轰隆隆滑下来,将毫无防备的孩子们卷入车底,这次事故一下子夺去了六个孩子的生命。我彼时尚小,曾被大人带着去看,六个孩子的尸体并排放在车厢里,怎一个“惨”字道得啊。此事轰动很久、很远,成为一段时间的主要话题。

少年时代无数次从大桥上走过,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蹦蹦跳跳着去城里游玩,骑自行车驮着麦子去河西磨面,步履匆匆去二高上学,大桥陪伴我慢慢长大。而大桥上悲欢的故事也在日日上演着,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进,车流人流极速加大,行人、自行车、汽车使大桥日益拥挤起来,桥上便常常出现轧死人的惨剧,往往是地上一摊鲜血,大桥堵塞上半天。
我高中时常回家住宿,一天下午去上晚学,刚发生一起车祸,地上血迹犹在,人死了已经拉走。放晚学时,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从二高步行回家,大桥上空无一人,冷风阵阵,唯一能看到的是村里闪烁着的几点微弱的灯火,间或听到一两声狗的孤独的嚎叫。我攥紧拳头,在大桥的人行道上跑步冲过,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感觉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有一年,邻居开一辆快报废的小四轮往城里送杨树苗,父亲坐在高高的货车前端压车。行到桥中间,车突然失去重心,车头一下子朝护栏冲去,将护栏撞断,车头冲出桥外挂在那里。司机失去控制,头朝下栽了出去,父亲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脚脖子,将他拖了上来。若是头朝下摔到几十米的桥下,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十几岁的我深切地体会到父辈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河西是一片巨大宽阔的沙滩,当时的惯例,洗澡在河东,拉沙去河西,谁家建房用沙了,自己拉车去装一车就是了。后来随着城市建设的迅速推开,沙子成为财富,河西人很发了一笔拉沙财。很长一段时间,这片沙滩曾是邓州的“刑场”,一九八三年那场“大逮捕”,死刑犯都是在这里上路的。第一次枪毙人是个上午,一次执行六人。桥上,河滩里,人山人海,一直到下午三四点,大桥才恢复通车。“严打”在当时极大地震慑犯罪,社会治安一下子好转许多。后来几次行刑因为均造成交通堵塞,以后刑场就悄悄转移了,声势也小了许多。
高中时代,每次放学,从学校出来,沿着河滩往家走,越沟跨路,蹦跳腾跃,精神十足。桥头的护坡用石头垒砌,缝隙里长满杂草,我攀着杂草一步步爬上公路,直接就到了桥头。三年时光,来来回回,不知从大桥上走过多少次。大桥上曾留下我多少青春的足印,也见证了我几多的欢笑和忧伤,向往和迷茫……
时光流逝,时代发展了,大桥愈发显得老旧落后,变得窄小、拥挤了,并且出现了裂缝,被标示为“险桥”。到2010年大桥终于被拆毁,代之而起的大桥简单直接:几座桥墩,几榀桥梁,一桥便横架了东西,宽阔实用。那座美丽的长虹卧波般的湍河大桥彻底消失了。
夏日河岸的树荫下,曾见有人在写生。习作者支起画夹,盯着大桥,一笔一笔认真地勾勒,一会儿,大桥的轮廓就出来了,再用笔在河道的位置上蹭几下,一条美丽的七里河便生动地荡漾起来了……


春天时回了一趟老家。父亲母亲2000年搬进城里居住后,这座院子便由爷爷奶奶住着。而今爷爷奶奶相继谢世,院子便空了下来,逐渐荒废。
这一大片院落,建于1983年冬天。正房三间,砖混结构,青砖到顶;偏房亦是三间,只是格局稍矮小些,青砖门楼,红漆大门,初始因砖不足,是一圈土打的围墙,即使如此,这一座院落在当时也是让人眼热羡慕的。吾家在公路边,有乡人进城路过,会特意停下自行车,围着院子参观。父母的想法,有此一座房子此生足矣,一辈子安心了。
这里曾生活着我们热热闹闹的一家人,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两头牛,一头猪,一群咯咯乱叫的鸡,人声喧喧,狗吠鸡鸣,热闹异常。农家的生活艰辛而幸福,有苦涩也有希望,如今,人去屋空,满院荒落。门楼屋顶长出了瓦棕,已经塌出一个洞,椽木垂落了下来。这个楼门洞曾是一方小小的天地,夏天的时候我家的轧面机靠西墙支着,有不少邻居中午时分就会端着面盆来轧面条。有时候我们已经端碗吃饭了,还有邻居过来,往往是我们一面吃着饭,一面和轧面条的热闹地聊着,好像饭也增添了味道,吃得格外香了。还有一次,弟弟不懂事,拿了外爷的旱烟袋猛吸,结果醉倒在楼门后,天黑,让大家找了好半天。

楼门东侧,院墙外是一株槐树,内是一株梧桐,我亲自见证了两棵树的成长。槐树最初是细细高高的长满刺的一株,梧桐是长到一半,被父亲砍去,树桩上重新长出嫩芽,并迅速长大。幼时常翻院墙,从外面蹬住槐树爬上墙头,再抱住梧桐滑下去。春天来了,梧桐和槐树都枝叶繁茂,梧桐叶片阔大,槐叶小而细密,它们的花时差不多,桐花、槐花次第绽放,桐花粉红如一个个小铃铛摇摆荡漾;槐花雪白,一嘟噜一嘟噜垂在绿叶之间,花香馥郁,飘满小院,飘到远处,醉了整个村庄。
院子里杂草丛生,野椿树苗泛滥成灾,纷纷从砖缝里窜出来顽强地生长。这片宅基很大,院子很宽敞,院里种有香椿、梧桐还有槐树。就这样,父亲还曾辟出一块种菜。矮矮的泥墙一圈,扎上竹篱笆,种上小葱,小白菜,还有苋菜、向日葵,感觉能种什么就种什么,小小菜园早晚都是一片葱茏。我找来喇叭花的种子,沿土墙根种了一圈。夏天的早上,放早学一进院子,就看到爬满篱笆的喇叭花,带着露水,鲜艳欲滴,似乎正朝我轻轻点头微笑。阳光初照,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小院格外的怡人爽心。从楼门到堂屋门口拉一道铁丝,是母亲用来晾晒衣物的。那上面也常常挂着我的鸟笼,有时是一只温顺的鹌鹑,有时是一只珍贵的翠鸟,更多的时候是麻雀,脾气暴躁,在笼子里乱蹦乱撞。堂屋门口一株椿树,挨着椿树用半截水泥楼板支成桌子,夏日,这便是一家人的餐桌。就是在这里,我把心爱的斑鸠给喂的撑死了。小时候性子躁,一次吃早饭,母亲啰嗦嘟噜我,我把正吃的一碗饭一下摔到桌上,摔个稀巴烂,少年莽撞情状,如在眼前。

站在院里,我一眼看到偏房兽脊角上的一块残缺,那是少年调皮的我练习弹弓所射落的,缺块不大,许多年都没有人注意到,这是藏在我少年里的秘密。偏房三间,坐东面西,最北一间是厨房。小小的厨房曾是我们家最温暖的所在。冬日的晚上,楼门一关,父亲烧火,母亲做饭,我们姊妹几个围坐在柴屯边,一遍取暖,一遍听父母讲一些家长里短的趣事。常有串门的邻居,端一碗稀饭,也不坐,靠墙蹲着,边吃边聊,东家长,西家短,没有什么油水的饭也吃得津津有味。邻居往往一碗饭吃完,也不回去,碗撂地上继续神聊。昏黄的灯火,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冬日的乡村夜色浓重,深邃沉静,却也很温暖。曾经感觉很宽阔的厨房如今显得那么矮小,我要低着头才能进去。灶台上案板依旧,只是蒙上了厚厚的尘土,后窗更小了,当年这高高的窗台上放着一瓶喷香的猪油,我须踮着脚才能够到。旁边是筷笼,每次拿筷子让我也颇费力。锅台上贴的瓷砖已被污垢遮掩,锅还在,掀开锅盖,铁锅已锈迹斑斑。墙上,我当年幼稚的笔墨书写的“小心灯火”还在,已经斑驳破落了。
在周围邻居楼房的衬托下,昔日气派威严的正房三间大瓦房如今垂暮的老人一般,颓缩在村庄的角落。少年时代,我的眼中,堂屋的屋檐那么高,门那么宽,屋内那么宽阔敞亮,按父母的理想,我们弟兄两个,东西各自一间,结婚生子,安稳度日。父辈总是为下一代考虑得长长久久,而其实每一个孩子的路都不是他们所设想的那样。但我的新房确实在这里,彼时房子已经老旧,父亲找人用白灰把室内大致粉刷了一下,贴了几幅新画,门上贴上我自书的喜联,我在这里又居住了几个月的时光。

推开门,看到木制条几上落下一堆土,那是房子的后坡有坍塌,不住人的房子更容易坏掉的。过去条几上摆放的是一台旧的黑白十四英寸的电视机,那时电视机是奢侈品,一个村没几台,正播放《西游记》,整个屋子挤满了大人小孩,堂屋还堆着几麻包麦子,上面也坐满了人。当年的欢声笑语仿佛又回响在耳边了,当年小伙伴稚嫩的面容恍惚又在眼前,恍然如梦,一梦醒来竟已到了中年啊。后墙上挂着一幅松鹤延年的年画,是爷爷奶奶居住时布置的。奶奶一生干净利亮,不管什么居住条件,总是要保持干净清爽。物是人非,爷爷奶奶离开这个世界也已经好几年了。东西两屋堆了些无用的杂物,阴暗潮湿,已经无法再住人了。
院里有不知名的野花已经开了,一株剑麻生长在曾经的井台旁,它是我在张楼教书时移栽过来的,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依然还在,叶片如剑,寂寞地生长着。春日的风和煦温暖,院落上方的一片天空蔚蓝,有一只鸟斜着身子轻盈掠过。春意依旧盎然,故园却已萧索。

春天的风吹过故乡的原野,庄稼、河流、树木,次第醒来,蛰伏一冬的村人扛着锄头又开始到地里忙碌了;当布谷鸟欢叫的时候,尚未黎明,大人的吆喝声,牲口的嘶叫声,磨镰的霍霍声就响遍村庄,乡村迎来了收获的日子。一场暴雨过后,七里河水混黄起来,涨水了;包谷,黄豆,芝麻,花生,红薯堆满每一家的门前或者院子,地腾出来赶紧又张罗播种,“咣咣”,牛铃声声,“嘎嘎”,一抬头,一群大雁排着整齐的阵脚往南去了;几场寒霜,村庄萧瑟起来,紧随而来的北风凛冽呼啸,将人们囚困在家中,一切安静下来,夜里,悄悄地,一场雪铺天盖地而来……
故乡的四季,周而复始,往返轮回,蓦然回首,故园犹在,人事却已沧桑。
我半生奔波,却始终并未走远,时也,命也,运也?我的生活就围绕着故园,近在咫尺,却已疏离,陌生。位于城市边缘的村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早已不是旧时模样了。我们的青春沦陷了,我们的故园也已面目全非,故乡游子两不识矣。
春去春会来,岁月不回首。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过往,随着岁月都慢慢消散了,唯有记忆,唯有故园,还在。虽然沧桑,虽然模糊,却依旧亲切,似乎带着当年的温度。萋萋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斜阳草树,寻常巷陌,故园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印在游子的心中,无论走多远,无论走多久,故园,永远是游子心中最温暖的港湾……

2019年1月22日
作 者 简 介
作者:郑江涛
郑江涛,70后,河南邓州人,市公安局民警,曾在多家微刊发表数十篇散文作品。

中州作家文刊编辑部
顾问:刁仁庆 徐文主编:张 静执行主编:魏新征 郑江涛副主编:高宏民 杨存德 赵建强审稿编辑:史锋华 袁荣丽 景自卫团队:赵红俊 鲁光芬范荣振袁荣丽 陈立娟 王华伟杨乐才曾权伟 孙光旭陈朝晖肖绍柱 张居军 贺保双王新谱
主编微信:cgzjingjing投稿邮箱:zzzj201819@163.com投稿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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