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屈原的香草美人?

张渥《九歌图》局部
谁是屈原的香草美人?当然,香草是他自己,以及所有贤人君子;美人是楚怀王,或一切可以寄予希望但总是令人失望的君主。
这本来是传统的解释,几乎已为成古诗文常识。但其中的道理,却有待深思。
近年来,每当端午节,朋友圈就会刷屏几篇帮屈原出柜的文章,说屈原跟楚怀王是同性恋,被放逐是因为失宠,投水是因为失恋云云。
首先声明,我对同性恋没偏见。今天想说的只是真相。我们无法通过《离骚》的香草美人来证明屈原是同性恋,正如我们无法通过蒙娜丽莎的微笑来证明达芬奇是异性恋。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谁是屈原的香草美人?没错,根据传统解释,一般来说,屈原诗歌中的香草是自喻,美人是喻指他至死不渝的效忠对象楚怀王。
“这不就结了?这还不是同性恋,什么是同性恋?”
“嗯,是同性,也是恋,但不是今人所谓同性恋。我刚才说的话中,有个字被你忽视了。这是导致你误解的原因。”
“什么字?”
“喻。”
“喻?什么喻?”
“比喻的喻,喻指的喻。”
“没错啊,香草喻指他自己,美人喻指他爱慕的对象。香草美人的结合喻指爱情。如果两人是同性,就是同性恋嘛!”
“对的,结合这个词很关键。而你恰恰忽视了这一点。屈原香草美人之喻的关键是以爱情的结合喻指君臣关系,以美人之思喻指得君行道。所以,对楚怀王给予热切的希望,犹如思念美人一样急切,但这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屈原像爱一个美人那样爱着楚怀王。因为,如果那样解释的话,香草美人之为比喻的‘喻’字恰恰就被消解了。‘喻’没了,只剩下‘比’字,即以香草比作自己,以美人比作楚怀王。但屈原用香草美人之意,并不在比,而在喻;是在整体关系上的喻,而不在物与物之间的比。譬如说‘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是以老鼠爱大米的热爱程度来喻指我对你的感情,而不是要把我比作老鼠,把你比作大米。如果你不明白这句比喻的关键是在以关系喻关系,而误以为这句话是以物比物,你就有可能得出‘哦,原来你爱我是假,想吃我是真’的错误结论。‘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并不是我要吃掉你。同理,屈原以美人喻楚怀王也不是要搞同性恋。”
“啊,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但今天却要废这么大力气才能讲清楚。真是难为你了!”
“更难讲清楚的是,为什么从《诗经》《楚辞》以来,中国诗歌传统常以夫妇喻君臣?其中究竟有什么道理?要知道,屈原与楚怀王不仅同性,而且同姓,都是楚国王室血统。所以,他们的君臣关系中,其实包含着血缘关系。这层关系往往成为今人理解封建政治的关键。但香草美人之喻的意义恰恰在于弱化血缘关系,突出君臣关系中的公义。”
“你是说‘君臣以义合?’”
“对的。非惟君臣以义合,君臣、夫妇、朋友皆以义合。‘以义合’的关系不见得有血缘基础,但却是为血缘关系提供基础的东西。封建关系往往有血缘基础,但周礼对于封建制度的‘以文化之’却是把血缘关系重新奠立在德性和礼义之上的过程。周礼并不等于封建,周礼是对封建的教化。”
“嗯,封建只是一个事实描述,封土建国嘛。周礼却是一个‘以礼正俗’的规范性概念,是对现实的批判和引导。朱子说一千五百年来,周孔之道未有一日行于世间,显然说的不是封建,而是周礼。”
“非惟周礼,六经皆然。《周易》上经始于乾坤、下经始于咸恒,《诗经》始于《关雎》,可能都是在对封建关系提出严重忠告,希望封建统治者不要忘记了‘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易经·序卦传》):正是本无血缘关系的夫妇之义为血缘关系的继承制奠定了基础,以及不一定有血缘关系的君臣之义为血缘继承的王朝奠定了基础。这便是为什么在《诗经·邶风·柏舟》的解释中,无论从毛诗的‘君臣之义’出发,还是从三家诗的‘夫妇之义’出发,我们都可以说这篇诗所歌咏的都是‘义’:‘义’的坚贞和持守。相比之下,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反而并不一定知义:‘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在这个背景下来思考以男女之情、夫妇之道来喻指君臣关系的意义,可以突破人们对‘封建礼法’形成的偏见。”
“此话怎讲?”
“这涉及《礼运》所谓‘天下为公’与‘天下为家’的关系。《礼运》之意,天下为公时行道,天下为家时行礼。礼之所以急,根本原因并不是要通过礼来固化等级特权,而是因为礼之运关乎道之行。其中关节,我曾在十多年前为张志扬先生祝寿而写的《年龄的临界》文中分析道:‘大道既隐,天下为家,王道乃兴。王道之义,不在私天下,而在于:如果不得不立足于家天下前提之上的话,如何在欲私天下之家中楔入一个大道的遗存,以便把这个欲私天下之家撑开为天下为公之家。这便是为什么在大道既隐的家天下格局中“莫急乎礼”’。”[ 参拙著《道学导论(外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页59。]
“‘如何在欲私天下之家中楔入一个大道的遗存,以便把这个欲私天下之家撑开为天下为公之家’,哎呀,这说的岂止是封建家天下时代的任务啊,也是今天民主时代的任务啊!”
“这次该轮到我问你‘此话怎讲’了。”
“因为,你刚才说到‘同姓不婚’的夫妇之义,与‘天下为公’的公义如何通过封建礼法体现在‘天下为家’之中,让我想到民主时代的‘普遍匀质国家’尤其需要我们重新思考屈原以香草美人喻指君臣关系的意义。不过,我只是隐约意识到可能会有某种关联,一时还说不清楚。”
“嗯,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要不我试着说说看,看是不是你想到的意思?”
“好啊,请你快说吧!”
“快不得,不妨再慢一点,绕点弯路,可能反而清楚了。我们可能要绕很远的路,从‘女人的生命原理’和‘人为什么要结婚生孩子’这样的基本问题出发,才能略微搞明白屈原的香草美人之喻对于政治哲学的深刻启示。关于这个问题,我曾在《诗经·葛覃》和《兔罝》的解读中有过一些相关分析思考。这些解读收在拙著《诗经大义发微》中,即将出版第一卷《诗之为诗》。等书出来之后,我送你一本,以便就着《诗经》文本再来展开今天的楚辞话题。”
“太好了,这是我收到的最美端午节礼物。”
“没有啦,还没出呢,现在只能剧透一张封面设计的图片给你,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算是给你的端午节礼物吧。书名是我自己题的字,因为编辑李安琴同学坚决要我自己题。封面水印中的字则是我平时读《诗经》的手稿,以前在寓诸无竟公众号中也陆续发出过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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