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垃圾,生命中的多余和有余

人们惊讶于拾荒大师沈巍口吐经典,不知其思想精髓恰在人们弃之不顾、甚至厌恶的东西:垃圾。
看到沈巍的捡垃圾,我想起王船山对《诗经·葛覃》的解读。
垃圾是多余的东西。然而,人类最缺乏和最不懂的东西,正是这个“余”。
无余的生命状态,正是孔子所批评的“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三月初的无锡国专诗经会讲中
有一天晚上与国专师生座谈生死问题
谈到王船山的“活埋余生”生活方式
录音中谈到的“忘其所不忘而不忘其所忘”
可参《诗》何以广:无锡国专诗经会讲记录之二(李旭)
“六经责我开生面”
生面非死面
何以开出?
以其“活埋”之余生也
生命中的多余和有余:
读《诗经·葛覃》之四
柯小刚(无竟寓)
“正墙面而立”的逼窄遽迫,正是现代生活方式的写照。所以,船山从《葛覃》读出的黄鸟这个多余之物和有余之物,尤其值得现代读者反复涵泳。在多年前的一篇讲稿中,我曾以通俗语言谈过《葛覃》中的黄鸟对于生活反思的意义。[ 参拙文“有余的空间与生命的整全:《诗经·葛覃》讲稿”,见收拙著《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同济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页。] 现在,我们不妨在遥远的黄鸟声中继续深入思考,追问诗之为诗的本质。这也是贯穿船山《诗广传》的隐含问题意识。
无论在“多余”还是在“有余”的意义上,诗都是余出之物。诗是生活中无用的、多余的东西;这个多余的东西产生于生活中的有余,也为生活带来更多有余。有余的生活不一定发生在有很多富余物质的条件中,反倒往往发生在艰难困苦的时候。有时候,越是在有用之物匮乏的时候,生命中的多余无用之物越能凸显;然后,有余才能在多余之余中到来。
富不一定裕,贫也不一定穷。贫富取决于有用之物的多寡,穷裕取决于多余无用空间的宽窄。现在网络上流行说“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其实,不是贫(物质匮乏)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而是穷(不通达)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穷正如“正墙面而立”,本身就是心灵不通达、想象力匮乏的状态。如何才能通达不穷?恰恰是一定程度的贫比过多的富更有利于清除障碍,扩展想象力,打开生命的空间。想象力如诗,正是多余无用且因其无用而使人有余、使人能余的东西。
越是在与物实实在在地打交道的艰辛劳动中,越能“挤出”多余无用的有余空间。相比之下,在物质丰富的现代生产劳动和资讯发达的休闲娱乐中,不但是过于遽迫的工作节奏限制了人类的想象力,而且,过于“丰富”的娱乐、过于便捷的消费也让人类的心智陷入空前的贫乏。
船山“七尺从天乞活埋”之语,须以字面解
埋于生活之中,乃可谓之“活埋”也。
“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与现代人的高效工厂生产和快速更新消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葛覃》的时代,采葛制衣的过程是艰辛而漫长的,一件衣服制成之后的使用时间也是长久的。山中的葛藤通过“是刈是濩”的自然劳动过程变成身上的絺绤,仿佛“施于中谷”的葛藤自然延施于身体之上,“维叶萋萋”的阴凉也自然转化为“为絺为绤、服之无斁”的舒适。通过自然劳动,而且唯有通过自然劳动,人才能诗意地栖居于万物之中。所以,荷尔德林诗云:“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
只有在这样的自然劳动之中,在这样的劳动所构筑的家园大地之上,“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的多余才能成为一种生产性的有余和能余:在劳动的余情中生发余力,在余力中生发余心,在余心中发生与道的冥契,不期然而然地会心。陶渊明诗中的“飞鸟相与还”和“此中有真意”的关联,正是《葛覃》“道生于余心”的遗意。道如此害羞,总是要在凝视的目光之余、暴力的探究和利用之外,不经意地到来。
多余无用之物并不是有用之物“用旧”或“过时了”、从有用变成了无用,而是从一开始就是无用的。生命本身就是这样的无用之物。“人力资源”可以被使用,但生命本身不能被使用。生命无时不在有用之物的包围之中、操劳之中,但《葛覃》黄鸟的意义正在于提醒生命本身的无用本质。唯有无用的生命才能有用,唯有闲适的身心才有真正的劳动、自然的劳动、幸福的劳动。
深夜读《葛覃》,随手写的笔记
论自然劳动与生命的有余
在自然劳动和自然用物的时代,“用旧”“过时”的无用之物是很少的。在自然生活中,没有什么不可以循环利用。这样的用不再是“消费”“耗费”,而是《中庸》所谓“尽物之性”。所以,这样的用本身就是一种无用或不用之用。这种无用之用、用之无用,可称之为“庸”。物的自然加工和使用不是资源的开发、利用和消耗,而是《庄子·齐物论》所谓“寓诸庸”的过程。自然之用是在“庸”中用物,故用物而不废物。作为此物的用途完成之后,还可以作为彼物来发挥功用,故“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
《葛覃》的采葛制衣就是这样的“庸”。“葛之覃兮,施于中谷”,“为絺为绤、服之无斁”:絺绤自然是人工制作的产物,但在“维叶萋萋”“黄鸟于飞”的自然劳动中,这样的制作过程仿佛是山中葛藤自然延异的结果。所以,絺绤虽然已经成为人工制品,但其延异不绝的本性仍然保持,“服之无斁”。在自然生产和自然消费中,衣服仿佛如葛藤一样,仍然是有生命的。即使用旧了,用破了,作为抹布,它仍然寓居在“庸”中,毫不显眼地发挥着某种功用,仿佛从来没有进入某种突出的有用性。“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庸”之“用”通“用”与“无用”,本无所谓用,亦无所谓无用。物性或物之自然在“庸”中发生、“尽性”,无论它保持为自然物还是人工制品。
葛藤自然延异为衣服
故“服之无斁”也
相反,在大工业生产中,用表现为突出的功用或狭窄的专门功用,这便是商品。无用表现为某种突出功用的丧失,这便是垃圾。大工业产品并不是自古就有的东西;相应地,“垃圾”也并不是自古就有的东西。“垃圾”是一个十足的现代性概念。在产品和垃圾占据了全部生活空间的现代世界,万事万物都被从“寓诸庸”的适性之居中驱逐出来,被迫置入用与无用的对立,被截然划分为产品或垃圾。即使在“垃圾回收”“废品再利用”的环保产业中,垃圾也无非被转化为产品,无用被转化为有用,并未超出产品-垃圾、有用-无用的对立逻辑。与《葛覃》絺绤的“服之无斁”相比,塑料制品的快速消耗和融塑再造是这个时代的基本征象。
垃圾是十足现代性概念
在有用-无用的截然划分中,多余和有余之间的天然联系于是被切断。多余成为垃圾的专门属性,只是垃圾废品意义上的无用,不再以其无用性而唤醒生命本身的有余。有余也不再来自生命本身的深层自觉,而是成为“八小时之外”的工业余料时间,以及娱乐产业为之加工之后形成的体验产品。在葛布絺绤消失的时代,黄鸟也不再鸣叫。被产品和垃圾充塞的现代,正是一个“正墙面而立”的无余世界。为什么这个时代尤其需要诗教,由此可见一斑。
《葛覃》读书笔记一则。释文:用物尽其性而已矣,故自然劳动与自然生活中无耗费。物皆能尽其性,无不可循环利用也。此所谓“用”恰是其“无用”,庄子所谓“寓诸庸”者也。
《葛覃》读书笔记一则。释文:“庸”通“用”与“无用”,故古无弃物。现代工商业则反是,驱万物出于“庸”之“寓”,然则“用”“无用”截然画分矣。刚来识之。
去年夏天的无锡国专诗经会讲中
朋友们在讨论《诗经》与现代生活
(无竟寓手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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