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色?戒》精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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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为《纸本现场》专栏,推出徐可超老师的《张爱玲<色?戒>精鉴(一)》,本文发表于细读二零一七年秋之卷,感谢徐老师授权。

作者简介:
徐可超,1968年生,辽宁大连人。2003年于复旦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辽宁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中国古代文论,著有《汉魏六朝诙谐文学研究》、《春秋战国之交的社会变革与审美观念》、《通往实践的中国文学理论建构》(合著)等。
━ ━ ━ ━ ━张爱玲《色?戒》精鉴(一)

△ 张爱玲
在一般情况下,标题可以看作文本的眉目。小说文本有时以故事中主人公的名字命名,如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有时以故事发生的时间或地点命名,如雨果的《九三年》、《巴黎圣母院》;有时以故事中的某一关键物品或事件命名,如莫泊桑的《项链》、都德的《最后一课》;还有很多时候,标题是对作品内容的概括或主题的暗示,如简?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总之不外乎以上各项,或其中二、三项的综合。“色”与“戒”这一对语词肯定不会是指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也不大可能是指故事中的物品或事件,而极有可能是对作品内容的概括或主题的暗示,所以更应该“对这些词的所有直接意义和内涵意义有相当的敏感。了解词的多重意义,甚至了解像词典里追溯的词源意义”,这“能为了解作品的内容提供重要线索。”[1]因此我们把这一对语词可能的含义搜选出来:
“色”可以指美色,而引申为人的情欲和性爱;“戒”可以理解为警惕、防范乃至戒除,如《论语?季氏》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色”与“戒”又是佛学基本用语,前者可指世间一切有形和无形的事物、现象,包括地、水、火、风这“四大”,也包括人的眼、耳、鼻、舌、身这“五根”,以及色、声、香、味、触这“五境”,乃至受、想、行、识等所有思想和行为;后者是指佛徒所持戒律、戒法。佛家认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即世间一切事物和现象皆为空幻,无有实体。因为持戒的根本目的在于使人认识到“色空”,所以“戒”也被称为“摄心”,即让人消除以空为实的误识和妄想,不贪着于色,也就不会有由此而生的烦恼和苦痛,从而获得大彻大悟。如《楞严经》说:“所谓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那么“色?戒”采用了哪种义项呢?这还要视其与正文中其他义项的关联而定。
一、开始
如果说标题是一个文本的眉目,那么第一段就是它的脸面,作家往往对之精心营构,因此阅读时需特别注意。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起首这一句非常扎眼:为什么在“白天”还要“开着强光灯”?作者这样写的用意何在?紧承头两句背景描写的是对人物的外貌描写。在人物一出场时对之做一番外貌描写,用来暗示人物的性格、特质等,这是人物塑造的一种传统方法。传统的外貌描写很重视“画眼睛”,与此不同,这段描写偏偏没有画眼睛:先写佳芝的“胸前丘壑”,而且用了这样一个不大规范的“成语”;然后是“脸”,这是一张有着“稍嫌尖窄的额”的“六角脸”;再后用较长文字细致地描摹佳芝的衣裙装饰。作者曾在她的《红楼梦魇》中谈到《红楼梦》描写林黛玉,通篇几乎不写她的衣裙装饰,黛玉初出场,如脂砚斋批语所说:“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意下这样写是为了突出人物的神情、气质。那么作者描写佳芝,为什么要和她推崇备至的曹雪芹描写林黛玉在笔法上背道而驰呢?由背景描写转到外貌描写这一句:“酷烈的光与影更托出佳芝的胸前丘壑,一张脸也经得起无情的当头照射”,其中用了“酷烈”、“无情”这两个词,它们传达出什么含义?
作家马原谈到:“日常语言大部分是属于‘通过式’的……不要求‘储存、保留’。虚构写作的语言特别强调‘储存、保留’。……经常是它说什么而你不一定知道它在说什么。……在需要的时候,那部分能量才散发出来,而在不需要的时候,你可能不知道它当时那么使用语言究竟是何用意。”[2]确实,读《色?戒》第一段,对其中一些笔法上的问题,暂时还回答不出所以然来,需要经过后续的阅读方能回想到它们的妙用。
但对那些即时散发出能量的部分,读者也应有所感受。当然要感受到这些能量,就需要具备一定的想象、联想能力。其中佳芝那张“六角脸”,映之强光,衬以亮色,会让人想象、联想到什么?——一颗钻石。作者无形中把佳芝隐喻为一颗钻石,暗示出她的某种性格、特质。随之就会明白作品起首就写强光亮色,不只是为了让“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更重要的是为了烘托中心人物的性格、特质,并对她置身的“酷烈”、“无情”的处境做出一定暗示。另外,如戴维?洛奇的看法,小说的开篇是现实情境与虚构情境之间的一个门槛,而现代以来的很多作家急于让读者跨过这道门槛,开篇时喜欢采用奇特甚至古怪的句子,《色?戒》的开篇也起到了一下子把读者引入虚构情境的作用。
△电影《色戒》剧照
小说第一段写到佳芝的穿着打扮,第二段接以“左右首两个太太”的穿着打扮。二者一明一暗,造成视觉上的反差,且强调了“身份”这一主旨。这一段中的一个句子需要特别注意:
这么粗的金锁链价值不赀,用来代替大衣纽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摇过市,因此成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
这个句子很成问题:首先,“不村不俗”一词不合汉语习惯用法。按汉语习惯用法,一对同义词连用时,要说“半村不俗”、“半文不雅”;两个反义词并列时,才说“不俗不雅”、“半俗半雅”。其次,“又可以”前面没有一个“可以”,其主语也不明确。它是说“金锁链”可以“用来代替大衣纽扣”,又可以“穿”在黑大氅外面吗?如果“又可以”的主语是“黑呢斗篷”,那么“黑呢斗篷”是户外服装,本来就是“可以穿在外面招摇过市”的,为什么又用了一个“又”字呢?
这当然是个病句,但同时也是一种技巧,叫做“词语反讽”,指“说话者企图表明的含义和他表面讲的话不相一致。这类反话往往表示说话人的某种看法与评价,而实际上暗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与评价。”[3]“故意不使用规范的句法或标准的表达语义的方式可导致由语言而生的反讽。”[4]《色?戒》的这句看似在说黑大氅“庄严大方”,实际是说这种穿着非常村俗,而其主人为了借以显耀自己的身份,即便在室内也舍不得脱下。上文写佳芝“光着手臂”,所以穿着黑呢斗篷绝不会是为了保暖,也许还很不舒服。接下来的一句“也许还是受重庆的影响,觉得黑大氅最庄严大方”,因为受上文语境的影响,也呈现出反讽意味。原来“重庆”是始作俑者,这样连带着也讥嘲了重庆一方。
这一段和上一段实属于同一画面,因此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把这一段的暗色调和上一段的亮色调间错在一起,效果会怎样?两种色调的对比必然减弱了,就像咖啡和牛奶调合到一起那样。文学和绘画有所不同,绘画中的各种形象是同时呈现的;文学中的各种形象是历时呈现的。这样就可以把亮色调的放到前面来写,把暗色调的放在后面去写,形成了前后相随的两个画面或者说意象,它们之间的反差得到强调。由此可知文学自有其独特魅力,不可被其他任何艺术所取代,像这里的强烈对比和前面的词语反讽都是其他艺术无法呈现的。
第二段写的“黑大氅”,在第三段换了个名字“一口钟”。“一口钟”可谓一击两鸣,向上和“黑大氅”妥帖地衔接起来,在下又透露出其主人易太太的身份、年纪、仪态。这种细微环节其实最能显示一位内行里手的良苦用心和娴熟技艺,但在这一段比这种细节更需读者关注的是“视点”和“时间”。
前两段里出现的“白天”、“战时”都是背景,不是时间,时间在这一段才出现:“两年前”,这种时间类型称为“闪回”。闪回的优点是可以增强故事的纵深度,忌讳是离开眼下正在叙述的情景、事件过远,破坏了叙述的连贯性和现场感。要想扬长避短,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加快叙述“速度”,用尽量少的字数把事情原委交代清楚,这段闪回对“那时候”的概述就只有200来字。
小说中“叙述时间”和“被叙述时间”无论在“时长”还是“时序”方面都总是出现不对等的情况,如用200来字概述“两年”。在时序方面,叙述时间除了随被叙述时间的开始而开始,还有从被叙述时间的结尾或中间开始这两种情况,《色·戒》属于最后一种。这种时序在欧洲文学中非常古老,比如《伊利亚特》就采用了这种时序,它讲述一场持续了十年战争,是从战争结束前几十天开始的,因此用这种时序来结构叙事文被热奈特看成是史诗的基本手法之一。随后的欧洲戏剧也历来善于运用这种手法,“公元前五世纪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是这样,十九世纪的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也是这样。我国戏剧家曹禺的成名作《雷雨》借鉴欧洲戏剧的创作经验,也是这样处理,剧本刚开始,就已经接近整个故事的终点了:剧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带着自己的历史上场的,在冥冥之中把他们的命运千丝万缕地纠结在一起的那张罗网,在戏剧开始之前就已经撒下了。因此戏剧情节是向两个方向进行的:顺叙和倒叙。在向未来推进的过程中(顺叙),同时展现了过去(倒叙)。临到结尾,整个故事才以它完整的面貌显示在观众眼前。悬念刚结束,震撼人心的高潮就接着来到了,因此戏剧气氛始终是紧张的,扣住了观众的心弦。”[5]这种“戏剧性结构”的优势也被小说家充分认识而开始采用,如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短篇小说的叙述时间非常有限,如果想在有限的叙述时间里组织安排好一个延展时间较长且头绪复杂的故事,这种可以瞻前顾后、灵活变化的时序最有回旋余地,所以《色·戒》选择了这种时序。
在叙事话语中,比“时间”更重要的是“视点”、“视角”或称“聚焦”,“小说技巧中整个错综复杂的方法问题……都要受角度问题——叙述者所站位置对故事的关系问题——调节。”[6]视点可分为“全知视点”和“局限视点”两大类,从总体上看,《色·戒》采用的是全知视点,也就是说:“叙述者通晓所有被认知的人物和事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超越时空,从一个人物转到另一个人物,按照他的选择,传达(或掩饰)人物的言语行动。他不仅能够得知人物的公开言行,而且也对人物的思想、情绪和动机了如指掌。”[7]“但现代批评家和小说家对这一传统视点常有异议。J·T·希普莱说:‘这种全知视点的主要缺陷在于失去了对情景的接近感,失去了生动性和某种亲切感。这些明显的弱点,可以通过限制叙述者上帝似的力量来克服。’(《形式、技巧和批评》)”[8]从《色·戒》的前三段可以看出,作者对视点有所限制:头两段限制在麻将桌周围,进行“场景”的描述,这样就增强了“对情景的接近感”;第三段转向“全景”的描述,但又仅限于回顾易太太的一段经历。在这段回顾中,读者先看到的是“这位麦太太”,然后是“他们麦先生”,最后才是“佳芝”这个名字,显然严格地按照易太太的认知顺序来描述,也就是把易太太用作“视点人物”。因此对佳芝的身份,读者只知易太太之所知。这样就控制了信息的流量,为后文的悬念设置和情节转折留下余地。
在第四段,视点又从全景移回场景,视点人物也由易太太换成佳芝:一是表现在段中出现了一句对佳芝的心理描写,二是表现在“黑斗篷”一词。因为佳芝初来乍到,一时记不清这些官太太都姓甚名谁,所以一律称为“黑斗篷”。等听到一个黑斗篷称另一个黑斗篷为“马太太”,才换了称呼,而另一个还是黑斗篷。可见,这一段是在叙述佳芝的观感。
在第二段对“黑呢斗篷”的介绍和评论中,用的名称是“黑大氅”,这二字之差可能并非出于无意,而牵扯到小说中的“声音”问题。所谓声音,是指文本中的话语以及其中包含的观念、态度归之于谁。这个“谁”可能是叙述者,也可能是故事中的人物。比如第二段那两句介绍和评论,显然是叙述者发出的,“黑大氅”属于叙述者的声音;而这一段中的“黑斗篷”是佳芝“看”到的,属于人物的声音。按叙述者的声音与人物的声音之间的关系,可以把小说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叙述者的声音和人物的声音统而为一,另一类是叙述者的声音和人物的声音囿别区分,《色·戒》属于后一类。“大氅”和“斗篷”之差或许就是一个小标记,表示人物和叙述者声音的不同。即便它只是出于无意,至此读者也应开始留心辨别两种声音,特别是不能把主人公佳芝的观念、态度错当成叙述者的,这种误读对领会作品的意旨有很大妨害。
这一段通过佳芝的视听,描写的主要是几个官太太之间的对话。小说中的话语可分为两类:一是叙述话语,二是人物话语。人物话语不仅要像叙述话语那样推动情节的发展,传达思想和情感,又要体现出特定人物的个性,合于特定人物的身份及其身处的特定情境,一个人要有一个人的“声口”,因此写好人物话语的难度要比叙述话语还大。这段人物对话看似闲言碎语,而话题由“麦太太”起,到“易先生”止,把故事的矛盾双方链接到一起,并从一个侧面展示了官场围绕着权位的人际关系,而且也刻画出说话人的性格和心理。
“‘昨天我们到蜀腴去——麦太太没去过。’易太太告诉黑斗篷之一。”言下之意,因为麦太太没去过,所以去了蜀腴,显然是在向佳芝示好,“告诉”表明马太太当时不在场。马太太只是“哦”了一声,而由坐在她对面的“另一个黑斗篷”挑明了情况:她原本也是这里的座上客,但出于某种原因,“有好几天没来了”。马太太解释说“有个亲戚家有点事”,但在“牌声劈啪中……只咕哝了一声”,说明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麦太太来了,占去了一个座位。易太太老于世故,即刻察觉属下的失意,所以“笑道:‘答应请客,赖不掉的。躲起来了。’”为自己开脱,也化解了马太太的尴尬。
“佳芝疑心马太太是吃醋,因为自从她来了,一切以她为中心。”这是佳芝的想法,人物的声音,切莫当作叙述者的声音和想法。从易太太接下来的一番话中,可以看出其实一切都是以谁为中心:本来是“廖太太请客”,易太太却反客为主,又擅作主张,把碰见的“小李跟他太太”乃至他们请的客都紧密地团结在自己周围,反而把廖太太挤得失掉了座位。这一席话也在示意马太太,挤占了其座位的麦太太和小李请的客一样,其实都是外人。临时让出座位,不代表实际上亲疏关系的变动。——你看,廖太太坐在我背后,不是和我更贴近了吗?我还亲切地和她开起玩笑,“笑得麻婆白麻子都红了”。可见佳芝所疑心的是合乎实际的,然而她认为“一切以她为中心”,却是一厢情愿。现代以来,一些小说家和批评家认为:“一位真正具有艺术修养的作家,完全不应当在自己的故事中透露自己的看法。但是,他每一触动他的主题,都一定会表明他对主题的想法”[9]。《色?戒》正是这样,貌似不动感情地如实记录佳芝的想法和易太太的说法,却通过两者的对比,隐微地流露出作者对人物的看法和评价:佳芝这个人物有“胸前丘壑”却无胸中丘壑,因此也不具只眼以认清易太太的胸中丘壑。
接下来因为易太太和廖太太开的那句玩笑,所以“大家都笑”,其乐融融。这句玩笑说的是易太太吃廖太太的豆腐,实际上易太太之所以能成为中心,是因为在她的背后还有一个易先生,易太太只是易先生的返照,所以这个话题又会牵扯出易先生吃廖太太豆腐的问题。笑过之后,马太太因为易太太的一番开导而情绪好转,不再只是“哦”和咕哝,活跃起来:“是哪个说的?那回易先生过生日,不是就说麻姑献寿哩!”这句话的意思很是含混:首先,“是哪个说的?”可理解为“谁说的来的?”“怎么能这么说?”“我可没那么说。”再者,“不是就说”的说话人不明确,他可能是易先生,也可能是易太太,还可能是马太太对面的“黑斗篷”,又可能是马太太自己,或可能是廖太太自己。其中的“就”,可以理解为“只”,也可以理解为“已经”。而且,“麻姑”与“麻婆”不同,据葛洪《神仙传》中记载,这位仙女“是好女子,年十八九许”——美女一个。而自称“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年纪一把。当然在口语中麻姑也和麻婆一样,可指称脸上有些许麻子的女人。以上各个义项可以排列组合出无数种意思,这样既预先透露出易先生的男女关系问题,又让这个问题隐隐约约。
△梁朝伟版“易先生”
一味使用叙述话语,或者一味使用人物话语,都会使叙述平板。《色·戒》非常注意这两种话语的交错、穿插,前三段是叙述话语,到第四段就换为人物话语,并且在其中插入两句叙述话语,这样就富于节奏、视角的变化,也增强了纯粹形式的美感。第五段又由人物话语换为叙述话语,介绍故事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说曹操曹操到,这是小说中衔接上下两个段落的常用手法,上段马太太正说到易先生,易先生便闻声登场,其间省略了“易太太还在向马太太报道这两天的新闻”的一段时间。易先生一登场,只是“跟三个女客点头招呼”,然后就“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这个细节或可说明他对待男女关系十分谨慎。但要注意他的位置,正对佳芝,而易太太看不到他,这或许更说明他的精细。小说是一种时间的艺术,所以每当时间出现的地方,读者都应留意。易先生的第一话:“你们今天上场子早。”由这个“早”可以猜测现在大概是午时刚过,因为易太太等总不会一大清早就上场子。
接在易先生“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下面的是一段背景描写,只写了窗帘,和佳芝登场时的背景描写前后呼应。“背景……尤其是家庭内景,可以看作是对人物的换喻性的或隐喻性的表现。”[10]因此这段背景描写不只是为“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提供一个理由,更是在暗示易先生这个人物的性格、特质,与佳芝的鲜明、单纯和浅露正相对立,阴沉、华奢和隐蔽。窗帘上的图案是“凤尾草”,凤尾草又称“鸡脚草”,是一种低矮的蕨类植物,而在图案中被放大到“横斜着也有一人高”。这一图案也是对人物的隐喻性的表现,可以让人想象到这个人物的渺小与虚夸,也可以让人联想到“鸡头凤尾”的典故,而觉察出这个人物的竞逐之心。在这段背景描写中,又明显地出现了叙述者的声音:“周佛海家里有,所以他们也有。”其中用“所以”强调了前后二事之间的因果关系,这样既透露了易先生的身份、地位不让周佛海,也增强了对人物竞逐之心的嘲讽。另外,“又还要对花”中“又”和“还”的重复,也加重了对“豪举”之为琐屑的反讽意味。紧承背景描写的是外貌描写,和背景描写一样,在暗示人物的性格、特质:
人像映在那大人国的凤尾草上,更显得他矮小。穿着灰色西装,生得苍白清秀……鼻子长长的,有点“鼠相”,据说也是主贵的。
寥寥几笔,写尽了这个大人物的丑陋、卑弱和猥琐。“清秀”是在逆写,以反衬人物的“鼠相”;而“鼠相”和“是主贵的”之间加上“据说”和“也”,形成反讽:有了“据说”,这一说法便来路不明;“也”之前没有提到还有哪种长相是主贵的,这就等于说,人一旦有了身份、地位,那么他的所有长相便都是主贵的,无论这种长相多么丑陋、卑弱和猥琐。
这一段里提到的另一位贵人周佛海是真名实姓的历史人物,前文中已经出现的汪精卫和曾仲鸣也是这样。这些人物在小说中的事迹和史实完全相符,而且众所周知《色?戒》取材于历史上发生的一个事件,即郑苹如刺杀丁默村事件,那么阅读至此就需要讨论一个有关艺术真实的重要问题,即这篇小说和那段历史或者说“现实”处于一种什么关系?为了更明晰地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可以把这个问题划分为两个方面:一、小说是否真实地反映了历史?二、小说是否只是反映了历史?对于问题一,答案是肯定的。既然小说取材于史实,并且没从根本上歪曲史实,它当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呈现那段历史。对于问题二,答案是否定的。小说家对史实的择取、剪裁、改编、补缀和组织,不是为了把那段历史呈现得更为准确、清楚,或者给那段历史添加一些文学色彩,而是为了再造一个虚构的、观念的、艺术的世界。用金圣叹的话说,史书是“以文运事”,目的在于“事”,“文”是为“事”服务的;小说是“因文生事”,目的在于“文”,“事”是为“文”服务的。“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栝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事之阙者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 [11]换句话说,“不管他的艺术与社会现实的关系如何,小说家的根本使命是虚构故事,创作形式始终是他必须考虑的问题。”[12]所以说“伟大的小说家们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从它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来说它又是一个与经验世界不同的独特世界。”[13]只有理解了小说与史实的这种关系,才能领会《色·戒》的内涵。
《色·戒》的第六段又从叙述话语换成人物话语,话题是“钻石”。钻石用作小说中关键的道具,就不会只是个物品,而是一种意象。“意象可以作为一种描述存在,或者也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存在。”“一个‘意象’可以被一次转换成一个隐喻,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14]。前文的“窗帘”及上面的“凤尾草”是一种意象,可以被一次转换成一个隐喻,隐喻了易先生的性格、特质;而钻石在这篇小说中重复、持续地出现,因此它就不只是一个意象,而且也是一个象征。“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泛较普遍的意义来看。”[15]那么在小说中钻石暗示了怎样一种意义呢?很多小说,点题的地方并不显豁,因此易先生为了应付太太的抱怨而说的那句话——“‘钻石’嘛,也是石头,戴在手上牌都打不动了”,很有可能微言大义。作者在钻石之上特别加了引号,更说明对这种物品不应直接就其本身来看。钻石昂贵、华美,但昂贵、华美是人为地外加于它的,并非它的实质。人征逐、占有的钻石,其实不是钻石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势利和荣华,这些按佛家的观点来看是“色”。人对“色”的征逐、占有,只会给人添加累赘,而人往往身陷其中不自知,所以更应引以为“戒”。
这段人物对话不仅牵出和营造了一个象征,也和上文那段人物对话一样,连带着说话人的性格、身份等印记,合乎人物的“声口”。
“马太太你这只几克拉——三克拉?前天那品芬又来过了,有只五克拉的,光头还不及你这只。”易太太说。
易太太明知故问,显然有心要提起钻石这个话头。“品芬”前面有“那”,后面有“又”,传达出她对不断送货上门的店家的厌倦,无形中炫耀了自己的尊贵。但炫耀自己,要讲究分寸,不可过度伤及别人的虚荣,所以易太太才会刻意地抬高一点马太太的钻石的性价比。“还”本是递进连词,却被易太太用作了转折连词,这就更显现出易太太之所以要品评马太太的钻石,其实另有醉翁之意。果然,易太太听了马太太的一句逢迎,又略示谦逊之后,便把话锋指向了易先生,抱怨“上次那只火油钻,不肯买给我”,从中可以看出易太太这个人物的世故和贪婪,以及她对易先生的依附关系。
在这段人物对话中佳芝又没有插话,还是像上段那样只有简短的心理活动:
牌桌上的确是戒指展览会,佳芝想。只有她没有钻戒……叫人见笑——正眼都看不得她。
心理描写最能见出人物的性格、特质,从上文那段对佳芝的心理描写中,可以看出这个人物以自我为中心的倾向,透露了她的幼稚,因为幼稚的人才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而这段心理描写,又呈现了她性格、特质的另一方面,即爱攀比、慕虚荣。这倒很合于一个商人太太的心理,但其实佳芝另有一个真实身份,那么又该如何理解这个人物及其心理呢?首先,应该知道虚荣心是但凡人都难能免除的,无论这个人是高官、贵妇、商人太太,还是青年学生。其次,一个人的心理,乃至性格、特质,都难免受环境的熏染,处于一种爱攀比、慕虚荣的环境,那么他原有的那种心理又会有所增进。再次,佳芝容易“入戏”,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就是容易陷入某种身份而被这种身份所控制。因此,她假扮麦太太,便会按麦太太这个身份来感受、思虑。一般作家是不会这样来写青年学生的,而张爱玲胆敢这样来写,必定是基于她对人性的深刻理解。
佳芝正在想着,易太太点了一炮,“黑斗篷”和了一局,“顿时一片笑叹怨尤声,方剪断话锋。”上文易太太对易先生说:“不买还要听你这些话!”感叹号加重了语气,可见其中带着强烈的不满,所以要用“锋”字;易太太本来还想继续刺击易先生,所以要用“方”字。易太太对易先生何以会有这种情绪和要求,也许是因为她抓住了易先生的把柄。别以为易先生站在她的背后,她就不知道他与佳芝的关系,要知道她虽无胸前丘壑,却有胸中丘壑。
话锋被剪断,叙述者也借机停顿了一段话题,准备转入下一段情节,这也是一种使叙述中的断与连可以显得更为自然妥帖的技巧。果然,第七段借上段之嘈杂又连上了一个新的情节:
大家算胡子,易先生乘乱里向佳芝把下颏朝门口略偏了偏。
这句动作描写透着人物的机警和谨慎,还带着些颐指气使的味道。而佳芝呢?没朝易先生方向作任何表示,“她立即瞥了两个黑斗篷一眼”——“两”个黑斗篷又分坐她左右首,她却只瞥了她们“一”眼。紧接着一句心理描写:“还好,不像有人注意到。”这句心理描写采用的是“自由间接引语”,省掉了“她想”的间隔,让人物的动作和心理连成一气。有位作家说:“紧张的时刻所用的词要少而精。……在情节紧张的时候,要采用短小精悍的句子,句子中要采用短词,少用结束语,要写得突如其来。……利用句子结构来创造或缓慢或紧张的气氛。”[16]《色·戒》的作者正是利用这种句子结构,加快叙述速度,营造出紧张的气氛。“不像有人注意到”并未消除佳芝的紧张,“她赔出筹码,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镇定一下自己,但只喝了“一”口,就“忽”道:
“该死我这记性!约了三点钟谈生意,会忘得干干净净。怎么办,易先生先替我打两圈,马上回来。”
这是小说中佳芝第一次开口说话,她一开口说话,就暴露出她的稚嫩。她本来说是到上海来谈生意的,怎么又“会忘得干干净净”?请易先生替她打两圈,这倒不失为掩藏行迹的办法,但也大有此地无银的味道。而“马上回来”就更不合情理,出去谈生意,怎么是打两圈的时间就能回来的?她嘴上说着“马上回来”,心里其实是急着要走。
佳芝急着要走,可没那么容易。一位作家指出:“在日常生活中,要是碰到难题我们总想找最简单最便捷的方法来解决……因此,当我们一手塑造的人物碰上虚构的难题时,我们就心慈手软了……于是乎,一出现障碍.我们便动用造物主的全部权力把它们扫除净尽。这样,小说的冲突也就砸锅了。……应该牢牢记住的是,你必须同自己不愿往主人公面前堆障碍的这种感情作斗争。……你自己如果想在文坛上功成名就,就得想方设法挫败你的主人公。”[17]《色·戒》作者当然精于此道,即便对佳芝这样一个菜鸟也毫不客气,她一开始行动,就给她设障碍。闻听佳芝要出去,易太太不是通情达理地放行,而是“叫将起来”地阻挠,“黑斗篷”也随声附和。其实易太太哪会真的不让她走,不过起哄而已。但是佳芝就连应付这种场面也黔驴技穷,反复说的只是那句“易先生替我打着”。直等到给她出难题的易太太再为她松口风,她才得以脱身。可见,一遇到冲突,人物的性格、特质就更能显露出来。
△汤唯版“王佳芝”
佳芝姓王,阅读至此人们才知道。作者之所以要把佳芝的姓氏一直留到这时方才道出,就是为了让它恰在这时带出一句“易太太喜欢连名带姓叫她王佳芝,像同学的称呼”。那么“像同学的称呼”是谁的感觉呢?有些读者以为是易太太的,而易太太的年龄、经历、身份和佳芝天差地远,怎么会把佳芝当作同学呢?其实这是佳芝的感觉,上文的人物对话之间插入的都是佳芝的心理活动,这里也是一样。佳芝的同学叫她“王佳芝”,所以听到易太太也这么叫,觉得“像同学的称呼”。这样就隐约地透露了佳芝的真实身份,为下文中她身份的转换做好了铺垫。在这之后,凡写到感觉、想法,一直都是王佳芝的,无论其中有没有“她想”字样:
她们取笑凑趣也要留神,虽然易太太的年纪做她母亲绰绰有余,她们从来不说认干女儿的话。在易太太这年纪,正有点摇摆不定,又要像老太太们喜欢有年青漂亮的女性簇拥的,众星捧月一般,又要吃醋。
这也是采用自由间接引语来写王佳芝的感觉、想法,透着她特有的单纯。佳芝大概只有家庭、学校这样的阅历,所以把官场上的人际关系想象成家庭中的人际关系,把易太太想象成“贾母”似的角色,只是还没渡过更年期。“认干女儿”是佳芝一厢情愿,“她们”不仅嘴上不说,心里也根本没这么想。“吃醋”是佳芝的习惯用语,但凡嫉妒她都用“吃醋”称之。上文“佳芝疑心马太太是吃醋”,这个醋是指易太太的宠爱;她认为易太太“又要吃醋”,这个醋是指的年青漂亮。佳芝觉得,在这个圈子里需要提防的只是这两种“吃醋”,然而实际上哪能这么简单?这个圈子是官场的侧影,它围绕的中心是权位、势利。和马太太相比,“黑斗篷”要愚钝一些,眼光以这个圈子为限,因此以易太太为中心,向着易太太说话。而马太太眼光开阔,注意的是这个圈子之外的易先生。上文易太太一提到“麻婆”,马太太就想到了易先生,可见她的兴趣所在。在这段,她替佳芝说话,目的是为易先生解围。上文马太太曾“只咕哝了一声”;在这段,易先生同样“只咕哝了一声”,马太太心有灵犀,立即说“我就知道易先生不会有工夫”。
是马太太话里有话,还是她神经过敏?佳芝心里想。看他笑嘻嘻的神气,也甚至于马太太这话还带点讨好的意味,知道他想人知道,恨不得要人家取笑他两句。也难说,再深沉的人,有时候也会得意忘形起来。
马太太肯定话里有话,佳芝也确实神经过敏。为了表现她的神经过敏,这里采用了金圣叹提出的“不完句法”:“也”和“甚至于”之间缺了东西,如果“也”的后面接上“……难说,再深沉的人,有时候也会得意忘形起来”,而把“甚至于……这话还带点讨好的意味”接在“马太太话里有话”后面,句子才会顺畅一些。这种不完句法表现的是佳芝未经整理的想法或者说“前语言感知”,这种前语言感知作为直觉,经常更能抓住事物的实质,所以说佳芝无意识地觉察到了,易先生和她勾搭的目的,不在于获得什么实质的东西——爱情或快感,而在于满足可以人前炫耀的虚荣,只不过这一直觉没有到达她意识的层面。
这太危险了。今天再不成功,再拖下去要给易太太知道了。
这也采用了不完句法,“这”可以指代她和易先生的关系,而第一个“再”前略掉了什么事情,这件事情肯定不是她和易先生的关系,因为下一个“再”才是承接“这”来说的。连用两个“再”,表明她之所以要和易先生发生关系,其实另有目的。
在整段对话中,易先生话不多,即便佳芝一再向他求援,他也根本没有答对。“我今天有点事,过天陪你们打通宵”,这句话是冲着在座的其他人说的。这表现出他的谨慎、阴沉,也表现出他并不替佳芝着想。
小说在其收束第一部分的段落,也为故事的进一步发展与转折做好了的准备。“她还在跟易太太讨价还价,他已经走开了。”但他并没有乘车离家,因为她脱身之后,“回到自己卧室里,也没换衣服,匆匆收拾了一下,女佣已经来回说车在门口等着。她乘易家的汽车出去,吩咐司机开到一家咖啡馆,下了车便打发他回去。”也就是说,易先生先让佳芝乘车走,佳芝再让车回去接易先生。佳芝先走,易先生后到,才为佳芝的下一步行动留出一个时间差。另外,车后来也会成为故事中一个重要道具。
(未完)
注释:
[1] [美]威尔弗雷德·L·古尔灵等:《文学批评方法手册》,姚锦清等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03页。
[2] 马原:《虚构之刀》,春风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85页。
[3] [美]M·H·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辞典》,朱金鹏、朱荔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60页。
[4] [美] 罗吉·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袁德成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45页。
[5] 方平:《译本序》,[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方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4页。
[6] [英]珀西?卢伯克:《小说技巧》,方土人译,《小说美学经典三种》,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180页。
[7] [美]M·H·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辞典》,朱金鹏、朱荔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62页。
[8] 王先霈、王又平主编:《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73页。
[9] [英]珀西?卢伯克:《小说技巧》,方土人译,《小说美学经典三种》,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49页。
[10] [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60页。
[11] [清]金圣叹:《金圣叹全集(一)·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8、439—440页。
[12] [美]罗吉·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袁德成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19页。
[13] [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49页。
[14] [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13、214页。
[15] [德]黑格尔:《美学》第2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0页。
[16] [美]拉威尔·斯潘塞:《小说要给人以现实感》,《文学创作手册》,敏言编译,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第117—118页。
[17] [美]波莱茵·布鲁姆:《跟你的人物过不去》,[美]狄克森、司麦斯编:《短篇小说写作指南》,朱纯深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61、1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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