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一个过于正常的人

今天是他十九年祭日。
找到篇旧文。
判断一个时代的好与不好,我私人以为是这样的:好一点的时代,第欧根尼躺在桶里,让亚历山大给他挪开点别挡着光,能够获得尊敬;李白在酒肆里大笑吟诗,嘲弄首相与弄臣,君王含笑默许。在(可能)不那么好的时代,第欧根尼成了一个被嘲笑的浪荡子或者办公室职员,李白成了一个誊字员或者娱乐记者。
王小波还在写小说那个时代,他的某些小说,要靠大学生传抄和耳语来传诵。直到他故去,他的小说才能出版,而且,被许多的人误读。我不知道,他所处的时代,算好还是算坏。
时至今日,王小波已经有许多标签了。有许多美德和智慧值得赞颂。譬如,现在读《我的师承》和《寻找无双》的序时,那种谦逊与骄傲并存的强大气质,便可以使人不读其文,便可知其人之雄浑。自由,诗性,精神家园。他身故之前,独自写着(我私人认为)伟大如巴别塔的《万寿寺》,独自造着青铜时代的伟大长安城,用语言和文字,写一个超拔于现实的空中花园。
王小波的地位,其实也没有讨论的必要了。对有些人来说,完美刻画时代之样貌是大师。对有些人来说,寻求语言的突破和重塑是大师。对有些人来说,悲天悯人的道出世界悲剧的真谛是大师。然而一如《寻找无双》序里所引的《变形记》之诗成大论而言:
吾诗已成,不可毁灭。
他的作品存在了,就存在了。
有趣的是,我们可以读到他早年的一些小说。《这是真的》、《歌仙》、《绿毛水怪》这些文本。比起他故去前几年写下的篇章,早年的小说缺一些火候。即便如此,你依然可以——或者是,我一厢情愿的看法——从他的早年小说,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他的力量、趣味(一点可爱的恶趣味),对媚众形式束缚的挣扎,体现得极其明晰。到后来,拘束被全然打破后,他行吟诗人的一面便飘然而出,举重若轻了。
  仅仅把他看作一个卡尔维诺、莫迪阿诺或者奥威尔的模仿者,显然是一种冒犯。不露痕迹的《黄金时代》修改了十年,到最后,已经圆润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万寿寺》依然有卡尔维诺、莫迪阿诺们约略的痕迹,但其内涵,显然超脱出《寒冬夜行人》或《暗店街》了。王小波并不讳言或隐藏师承,我们可以从他的文本里阅读和感觉出来,但他不拘泥于任何一个师父。在他生命到达尽头时,已经强大得不可思议了。
这一路走过来的轨迹,比我们最后看到的成品,更有意义。
  我到现在依然认为,《万寿寺》是20世纪最好的汉语小说之一。《红拂夜奔》和《寻找无双》既已将现实世界神话化后,《万寿寺》已经是在构造一个全新世界了。但《黑铁时代》那本书的问世可以使人们看到,一个能写出《青铜时代》如此恢弘之作的人物,也曾经在十多年前写过《三十而立》这类差距巨大的小说。事实上,直到他写出磅礴作品时,他还是没有令人敬畏的大师样子——他的小说使你产生敬畏感时总是无声无息。在你阅读时你感受到快乐。
  只对我私人来说,他的书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我的师承》里对翻译和语言的看法,他对于文体的看法,通过他才了解了罗素、马尔库塞、卡尔维诺、奥威尔、莫迪阿诺(最后这个名字我第一次看到是《万寿寺》里)、《太平广记》、维特根斯坦(这个名字我首次看到,也是从他一篇杂文里),等等。
但到最后,他最可贵的地方是:
  《万寿寺》结尾写:
  “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个诗意的世界。”
  王小波的小说如果有个主题,那就是:一直在写智慧的遭遇、人的遭遇、人在异化世界里的遭遇。王小波的杂文如果有个主题,那就是反复告诉我们,理性、智慧、趣味这些东西是好的。他本人在不同篇目里,都说自己爱吃爱玩,还想化做天上的云。他就像旁观陈清扬与王二做爱的那头牛一样,一方面明白一切,一方面朦胧与纯真。
  到后来你会明白,那只是因为他过于正常,而与这个扭曲的世界反而格不入——看过《红拂夜奔》的,都会明白这一点。
  雨果说到他理想的耶酥时说:“那还超越神——那就是人!”我想说的是,到了最后,王小波依然是一个正常的人,他一直倡导的,从来不是上天入地,而是成为一个理性、有趣味、有自知之明的人。就像第欧根尼以及希腊的许多哲学家一样:他是一个过于聪明、过于健康(主要指精神)、没有太被周遭异化,总之过于正常的人。
  在黄金时代,王小波这样的人可以信马由缰的流浪和叙述。而在我们这样的时代(或者,他那样的时代)他才会显得有些那么奇妙和格格不入——就像王小波崇敬的那些诗人翻译家,就像《黄金时代》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陈清扬和王二,以及《红拂夜奔》里老了之后的红拂。
《黄金时代》后记里那段子说:人们看到印象派画家画出紫色天空,便加以嘲笑。
  而王小波之于我们的时代,就是那个明白真相,而且始终追寻蓝色天空的人,是曾经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第欧根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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