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子和外甥的区别(舅舅与外甥)

侄子和外甥的区别
王维有一首诗,《送六舅归陆浑》。它在他的诗集里不算出挑,少有人提及,不过在我的眼里,它有点意思。

伯舅吏淮泗,卓鲁方喟然。
悠哉自不竞,退耕东皋田。
条桑腊月下,种杏春风前。
酌醴赋归去,共知陶令贤。

诗的内容简单,可以概括为一句话,即把自家阿舅当陶渊明来赞扬。其中的描写可与陶渊明的身世对应:县令,挂冠而去,“退耕东皋田”,甚至连种杏之行为,也与陶诗的“桃李罗堂前”相似。有了上述描写,他在诗的结尾处干脆直接用陶渊明作比喻,说其舅爱喝酒,会写文章,立志成为隐士——那些都是陶渊明的性格特点,类此者,你若想说他不像陶也难。
关于王维的这一位舅舅,史书少有记载,不知其人究竟如何。县令属于小官。陶渊明之所以名扬后世,是因为他的诗,而非做过县令。退而言之,世人之所以知晓他做过县令,名其为“陶彭泽”,是因为他的文章,即《归去来兮辞》,而非那个官职有什么重要意义。王维的舅舅也是如此,如果没有外甥为他写诗,早湮没无闻了。
我说它“有点意思”,不是因为诗人写了自己的阿舅,也不是因为写他仕而后隐——类似内容,在中国文学史可用浩如烟海形容——而是因为陶渊明。诗人按照陶的模样写自己的阿舅,写着写着,把后者写成了前者。以后他再读陶诗,难免要联想到自己阿舅,亲切感自内心深处油然而生。我的那点“意思”,可以移用至陶渊明身上——诗的有趣处,与其说是其舅像陶,不如说陶像其舅。本体与喻体需要颠倒一下。如此做法有象征意义,象征陶渊明与王维的关系。两人都是诗人。诗是他们的立身之本,所谓的像与不像,终究要表现于诗之层面。从表面上看,他们的诗不尽相像,骨子里却相似,谈不上形肖,仍可以说神肖,尽管后者比前者难了许多。

中国是一个父系社会。父与子是铁定的血脉传承,地位、财产、名誉、姓氏——所有一切均由儿子承继。女儿则不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子与女儿的地位有天壤之别。女儿到了夫家,与娘家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由家人变为亲戚。她的处境延及自己子女,他们与外公、舅舅的关系,与爷爷、叔叔的关系不可一概而论。一个是自家人,一个是外人。同姓与外姓,仅凭这一点,亲疏远近有了明显的区别。
《世说新语》的“简傲”篇记载了这么一件事:

王子敬兄弟见郗公,蹑履问讯,甚修外生礼。及嘉宾死,皆着高屐,仪容轻慢。命坐,皆云:“有事,不暇坐。”既去,郗公慨然曰:“使嘉宾不死,鼠辈敢尔!”

文中的“郗公”名郗愔。王羲之东床坦腹,娶的是他的姐姐。他的儿子郗超(嘉宾)是桓温亲信,曾经权重一时。由于郗超的缘故,王献之等人对郗愔前恭后倨,让这位同样身居高官的舅舅感慨万端。外甥固然世故,不过,如果他是他们的叔叔而非舅舅,死去的郗超是他们的同姓堂兄弟而非异姓表兄弟,情形不至于如此。
舅舅是外姓,是亲戚,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又不是一般的亲戚。舅甥关系属于姻亲。根据现代遗传学的观点,两者的关联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叔叔与侄子。吴语地区有“三代不出舅家门”之说,意思是外甥那边的人与舅舅这边的人总有相似处,或为性格,或为相貌。同姓外姓之亲疏为传统,舅甥叔侄之相等为科学。同样是传统,一个扎根于民间的传统,舅舅与外甥另有一层特殊关系:外甥家若有矛盾,若想家丑不外扬,会请舅舅出面做判断,主持公道,俗语谓之“老娘舅”(吴语之“老娘舅”由此引申出调解者的意思)。如此称谓,给舅甥关系涂上一层亲暱色彩。王维在另一诗中写道,“似舅即贤甥”。郗愔的境遇或许常见,但不能说普遍。相比之下,舅甥和睦——如王维与他的六舅——的例子更多。除了直系血亲,在所有外姓与外姓亲戚里,舅舅与外甥的关系最亲近是不争的事实。

陶渊明虽然伟大,但是他生前不出名,诗作的影响也不大。同时代的著名诗人,除了颜延之与他有来往,并为他写了诔文,其它人与他均无交集。那多少让人有些遗憾。钟嵘的《诗品》置其于中品,说他的诗学阴铿,其实阴诗远不如他的诗。到了唐以后,他的文学成就逐渐为世人认可。杜甫说,“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把他与谢灵运相提并论,视两人为自己诗歌创作的楷模。谢为时代之翘楚,陶与他齐名,实属当然。陶的成就实际上高于谢,在后人眼里,杜的做法不是对谢的不恭,而是抬举。不过,倘若此事发生于两人生前,则匪夷所思——一个是草民,另一个如日中天;诗风也不相像,任你如何想象,也无法把他俩扯一块儿。唐代另一位诗人白居易对陶的评价同样很高,他说:“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凭心而论,杜、白两人,尤其是杜的诗风与陶不甚相像。真正受陶渊明影响的唐代诗人,是王维、孟浩然、储光羲、常建、刘长卿、韦应物等一干人,其中成就最高的,无疑当属王维。
陶渊明与王维,分别代表中国诗歌史上两个流派的高峰,一个是田园派,一个是山水派。田园与山水,称谓不同,内容有相似之处。好的田园诗或有山水之神韵,好的山水诗或有田园之形貌。田园与山水,区别在于一个是纯粹的自然,一个是带有人为痕迹的自然。人为,纯粹,为性质之不同,无高低之分。由此而产生的差异是,一个温馨,一个超然。田园派,山水派,都是自然派,可以合二为一,称为田园山水诗派。

鉴于生活的年代,陶没法论及王。王提到陶的地方倒有许多,或为其人,或为其诗文内容。
        
   不厌尚平婚嫁早,却嫌陶令去官迟。
                 ——《早秋山中作》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鸡犬散墟落,桑榆荫远田。
                 ——《千塔主人》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归嵩山作》

   安得舍尘网,拂衣辞世喧。
   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
      ——《口号又示裴迪》

    笑谢桃源人,花红复来觌。
        ——《蓝田山石门精舍》

   桃源勿遽返,再访恐君迷。
 ——《和宋中丞夏日游福贤观天长寺寺即陈左相宅所》

聊举数例,窥一斑而见全豹。熟悉并且喜爱陶诗者,读到上述诗句,肯定感到亲切。陶诗云:“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里,鸡鸣桑树颠。” “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王诗不仅用词相似,还能依稀见出陶诗的神韵风采。陶渊明曾经不止一次地引用尚平之典,以表明自己坚守“君子固穷”的理想。“五柳”、“桃花源”,是他文章的著名内容,也是他身上不可磨灭的印记。王维用自己的诗句把诗人与他的作品联系在一起。比较两人的诗,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诗的传承上,他俩虽然不能用父子来形容,但是可以用舅甥形容。陶像王的舅舅。这位舅舅深受外甥的关注与喜爱,一如他深受其它后代文人的关注与喜爱。

王维有一组诗,名曰《偶然作》。初读它们,我的感觉是,诗人仿佛是为陶渊明而写的,是专门为他量身定作的。

楚国有狂夫,茫然无心想。
散发不冠带,行歌南陌上。
孔丘与之言,仁义莫能奖。
未尝肯问天,何事须击壤。
复笑采薇人,胡为乃长往。

田舍有老翁,垂白衡门里。
有时农事闲,斗酒呼邻里。
喧聒茅檐下,或坐或复起。
短褐不为薄,园葵固足美。
动则长子孙,不曾向城市。
五帝与三王,古来称天子。
干戈将揖让,毕竟何者是。
得意苟为乐,野田安足鄙。
且当放怀去,行行没余齿。

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
问君何以然,世网婴我故。
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
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
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
孙登长啸台,松竹有遗处。
相去讵几许,故人在中路。
爱染日已薄,禅寂日已固。
忽乎吾将行,宁俟岁云暮。

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
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
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
中心窃自思,傥有人送否。
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
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
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负。
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
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
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

赵女弹箜篌,复能邯郸舞。
夫婿轻薄儿,斗鸡事齐主。
黄金买歌笑,用钱不复数。
许史相经过,高门盈四牡。
客舍有儒生,昂藏出邹鲁。
读书三十年,腰间无尺组。
被服圣人教,一生自穷苦。

老来懒赋诗,惟有老相随。
宿世谬词客,前生应画师。
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
名字本皆是,此心还不知。

六首诗,直呼其名写陶的有一首,“田舍有老翁”一诗的“老翁”为陶之形象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两首诗,前者写他的饮酒,后者写他回归田园。回归田园与饮酒是陶渊明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内容,于他的生命有特殊意义。我在拙作《陶渊明的文学世界》中写到:

倘若他不愿意做“池鱼”与“羁鸟”,想从世俗尘网中挣脱出来,获得身心的自由,就必须有自己的解脱方式。他用什么来解脱呢?一个是酒,一个是园田,另一个是诗。……酒让他忘忧,园田让他有归属感,而诗则更有意味,不仅让他的情感得以宣泄,并且融入与承载了前两者。”

田园、酒,加上诗,犹如鼎立之三足,构成“陶渊明”的符号意义。王维用诗的形式描写田园之“陶渊明”与饮酒之“陶渊明”,与上述三足恰好对应。有趣的是,陶渊明本人也有两组诗,《归园田居》、《饮酒》,从中可以看出田园与酒在他的生活与创作中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他最好的诗出自那两组诗,即《归园田居》之“少无适俗韵”、《饮酒》之“结庐在人境”。
《偶然作》与陶之关联,不局限于上述二诗。明人钟惺曾说过: 

《偶然作》意言高远,从《饮酒》诸诗中出,古人难无拟义,然性习所近,渊源不远。
——《古诗归》

就写作的缘起而言,此语或与事实相符。“偶然作”,顾名思义,寄一时之兴也。陶的《饮酒》有二十首之多,为其组诗之最,限于篇幅,我在这儿不一一引述。诗人写了一个序,讲述自己的创作原因,援引如下: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其中的“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与王诗的寄一时之兴意思相仿。写作缘起的相似或许能影响诗的内容,甚至决定内容的相似。王读了陶的《饮酒》,有所感触,有所启发,有所冲动,于是模仿陶,也写一组诗(尽管只有六首),而诗的内容正是围绕陶的生活与创作展开的——此时此刻,那是他所能想到的对于前辈诗人表达敬意的最好方式。“陶潜任天真”一诗几乎浓缩了陶的《饮酒》组诗。“田舍有老翁”一诗的内容来自陶的田园诗,如“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 “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语意用词,形貌神韵,都相似。写田园诗,有那么一座高峰矗立在眼前,你不效仿它,还能效仿谁呢?《偶然作》的其余几首,抒写的也是陶渊明诗文的一贯内容:孤傲,自足,贫穷,世道艰难,忘怀得失,坚守理想——它们仿佛不是独立的文学创作,而是前人作品的注解。王维高度赞扬陶渊明的生存方式:“其性颇耽酒”——嗜酒源于天性,无可厚非;“得意苟为乐,野田安足鄙”——“得意”正是诗人回归田园的目的与收获。他欣赏陶,在为陶画像,画着画着,把自己的形象融入其中——陶的理想成了他的理想,陶的经历也是他的经历,陶的道家思想变成了他的佛教信仰。最后,他从陶之形象脱身而出,直接为自己画像,“宿世谬词客,前生应画师”,一如陶在《饮酒》诗中为读者描绘自己的酒徒形象。

陶渊明是著名的隐士。古往今来,隐士何其多也,以前有,现在有,将来仍会有。王维的《丁寓田家有赠》写了一位隐士。

君心尚栖隐,久欲傍归路。
在朝每为言,解印果成趣。
晨鸡鸣邻里,群动从所务。
农夫行饷田,闺妾起缝素。
开轩御衣服,散帙理章句。
时吟招隐诗,或制闲居赋。
新晴望郊郭,日映桑榆暮。
阴昼小苑城,微明渭川树。
揆予宅闾井,幽赏何由屡。
道存终不忘,迹异难相遇。
此时惜离别,再来芳菲度。

文人,生活于田园,便是隐士。隐士离不开田园,隐士加上田园,其意义相当于“陶渊明”。诗中的丁寓仿佛让我们见到陶的身影。如果说陶是古代的丁,那么丁是现代版的陶。诗人用陶渊明一般的笔触描写陶渊明一般的生活,不知道他写的是现实,还是往昔,抑或既有现实的成分,又有往昔的影子? 
王维之于田园,仅仅是访客。那是别人的生活,前贤,抑或今人。他非常羡慕与向往那样的生活。

        《渭川田家》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说实在话,写田园生活不是诗人之所长。如果没有陶渊明的诗在先,他大概不会写,即使写,也不能写成那般模样。纯然的陶诗风格,后人谓之“田家本色句,无一字淆杂,陶诗后少见此作”。语言、内容、形象、意义、结构、风格,都像。用的那些词,陶诗常用,置它于陶诗,几可乱真。不过,毕竟是两个时代的人,而且,生活经历也大不相同,可以乱真,不意味一般无二。陶渊明或许也能写出类似的作品。不过,细细寻味,它与陶诗仍有差异。王维不是在模仿,是在创作。那是大诗人区别于普通诗人的基本素质。它是一幅图卷,描绘淡泊宁静的乡村生活。诗人是画家,在用画家的眼睛写诗,用画笔写诗。那是他最擅长的。景物与人物交替出现,先景,后人,复景,复人——如电影的蒙太奇。景物与人物意义相关。日落,牛羊归栏,推出野老、牧童。两个人,前者实写,后者虚写,前者为主,后者为宾。“倚杖候荆扉”,人物的活动同样具有画面感。麦苗与蚕桑,包含男耕女织的内容,是乡村生活的典型意象,乡人赖以生存的标志。写到麦苗,顺势推出田夫,此谓“应运而生”。他与野老相会,一个“荷锄”,一个“倚杖”,两个画面由两个人物带到一处,重叠为一幅画。“相见语依依”,他们说些什么,不知道,诗人没交待。不过,“依依”一词透露出其中的奥秘。那是情状之描绘,两情相投,欢愉溢于言表。此外前文亦有铺垫,不然,那些画面的美,对于生活于其中的乡村人物有何意义。此前所有的描绘,最终归入两人的话语。诗的结尾,从画面之描绘转入抒情。其中也有人物,即“羡闲逸”、“吟式微”者。何人在羡慕,应该是诗人吧。于是你明白,诗中的“野老”与“田夫”不是作者,而是他眼中之所见与诗中之意象。他们是可能存在的真实人物,也是纯粹的文学人物。诗人笔下的“野老”往往亦实亦虚。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鸥鹭忘机的典故让我们不得不相信那位“野老”已经披上一层文人的外衣,而不是地地道道的乡村老汉。此“野老”与彼“野老”亦或相似。《渭川田家》是一幅非常优美的乡村生活画卷。你可以把“吟式微”之诗人形象置入其中——他在欣赏一幅画,他的欣赏成为你欣赏的内容,于是,他欣赏的内容成了画中之画。
在《丁寓田家有赠》中,诗人的形象为访客,而在这首诗里,他成了看客。无论访客或看客,意义相似。两诗的主旨均在于“闲逸”二字。它属于理想,而非现实。那理想与其说来自现实,不如说来自前辈诗人,来自陶渊明。田园诗,五古形式,王维用如此方式表达自己对于陶渊明的敬意。毕竟是亲舅舅。不过,敬意归敬意,差异即此显现。相同的内容,若让陶渊明写,“野老”与“田夫”很有可能是他本人——倘若不是,也是相知相熟者。他会与他们攀谈、喝酒,相晤甚欢。

《归园田居》(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  白日掩荆扉,对酒绝尘想。  时复虚里人,披草共来往。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以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
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
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
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
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这才是典型的陶氏田园诗,虽然有时他也会如王维一般——确切地说,应该是王维如他一般——以观者的身份描写乡村生活的悠闲与宁静,不过,更多的时候他是作为参与者融入其中,如“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在《归园田居》(其三)中,他这么说道: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诗人写自己辛勤农耕,早出晚归,身体力行。“草盛豆苗稀”的现状令他担忧,但他仍在努力,怀惴一个美好的愿望。它是田园生活的场景,也是一个画面,具有美感。在描写农耕之艰辛的同时,诗人创造了一个优美的文学人物形象。“草盛豆苗稀”或为写实,也是用典。《汉书·杨恽传》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与典故原意不同的是,尽管境况不佳,但他仍在努力。田里的收成不仅对于他的生活至关重要,而且能给他带来人生的欢乐。于是,农夫艰辛生活之写实,转为文人理想人生之追求。诗人写田园生活,写自己的生活,也亦实亦虚,既现实,又超然,看似寻常事,寻常景,却别有情怀,兼具历史文化之积淀与悠扬之诗意。

《饮酒》(其九)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
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其中的田父是否为真实人物值得怀疑。“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怎么看都像屈原笔下的渔父。田父劝诗人的话语,一如渔父在劝屈原。水清濯冠,水浊濯足,如此而已,何必偏执。当然,屈原之渔父可能是虚构的,也有可能真实。陶渊明笔下的田父同样如此,真实虚构,都有可能。一位真实人物,说过意思类似的话,触动诗人的神经,诗兴来了,于是,加上点什么,减去些什么,现实生活的人物变成文学的经典形象。对于陶渊明而言,田父的话让他想起屈原笔下的渔父,后者的影子落到前者身上,让前者看上去更像虚构人物。他们是文学作品的人物,出现于大诗人笔下,即便虚构,也属于文学的真实。
这首诗在陶诗里不算最好的。参照前人之作,少了独创性,人物形象有模仿的痕迹。不过,就内容而言,尽管有模仿,总是诗人心迹的流露。抒情诗,抒写个人情感与心志,只要真实,模仿又有何妨。此时此刻,他是那么想的,心思与彼时彼刻的另一个人相似,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嘛。诗人借田父的形象表达自身的人格。不管虚构还是真实,他与此类人物——我说的是真正的乡下人——交往没有隔阂是不争的事实。这在他的作品里多有表现。渔父与屈原萍水相逢,前者对后者态度冷淡,后者对前者亦然。田父与他的关系就不一般了。他们是知己,可以敞开心扉交谈,一块儿喝酒,还可以探讨人生,说错说对,都乐乐呵呵的。田父是渔父,陶渊明不是屈原。这一点不光屈原做不到,王维也做不到。
乡村生活的画面,陶渊明融入其中,亲历亲为,王维置身其外,纯粹是观者。王的田园诗与真实的田园生活隔了一层。两人都向往、追求闲适的田园生活,除此之外,陶还是一名真实的农夫。王擅长描摹山水,他的田园诗一如他的山水诗,具有画面感。把“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与“渡头灯火起,处处采菱归”、“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相比较,除了题材,很难区别它们的不同。画归画,诗归诗,若要论及描写田园生活的行家里手,非陶渊明莫属。《渭川田家》是王维诗中写得最像陶诗的一首,已经很像了,不过仍有差异。

王维擅长写山水,不是田园,更不是田园生活。倘若他的诗涉及此类内容,也是文人眼里的田园与田园生活,而非田园与田园生活的本来意义。陶、王两人诗作的不同显而易见,无论题材,还是与题材相关的风格。

《和郭主簿》(其一)
   陶渊明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山居秋暝》
    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陶此诗具有代表性,其中几乎包含了他描写的所有田园生活的乐趣(除与乡邻交往外):良辰美景,家有余粮,阅读弹琴,一边喝酒,一边享受天伦之乐。“复乐”,一而再地欢乐,于是,想起远古先民淳朴自然的生活状态,诗意升华了。如前所述,陶的田园诗大多亦实亦虚,有现实,也有理想——描写现实生活的诗意,然后升华,转为个人理想的追求。我在想,诗人写完此诗,搁笔,心情是否释然,说那些先民的生活,大概不过如此吧。陶的田园诗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写文人之悠闲,另一类写农夫之艰辛,此诗属于前一类。
王诗为典型的山水诗,他的代表作。第一个“空”字,为全诗定下基调。诗的意义,可以用两个词概括,“空”、“静”。两者不可分开,套用佛学之句式,因空而静,因静而空。其中,“空”为境界,既是心灵之境界,也是世界之意义。“静”为具体描绘。“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空灵之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以动衬静,前句写声音,后句写行为。它的“空”因为“静”而显现,“静”因为“空”而升华。
两首诗的区别一目了然。仅仅着眼于题材内容,与其说王承继陶,不如说与谢灵运等南朝山水诗人的关系更为直接。田园诗是田园诗,山水诗是山水诗。它们的诗意、诗旨不尽相同,尽管写的都是远离尘世的悠闲。陶追求道家理想,王的思想来自佛教,诗表现了禅的意境。两人的关系只能是舅甥,而非父子。

在唐代那一拨诗人中,与陶渊明走得最近的不是王维,而是孟浩然。“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孟用诗作表达了自己的仰慕与向往。他的经历,尤其是“白衣卿相”的身份与陶有几分相似。他也是后人推崇的盛唐山水诗的代表人物,与王维齐名。孟、王两人关系不错,有诗歌赠答,著名的有《送孟六归襄阳》、《哭孟浩然》(王维)。孟除了写山水,也写田园,不仅写,而且擅长。限于篇幅,我只选他的一首诗。

《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生活里的孟浩然未必如陶渊明那般真的靠种田养活自己,不过,那句“把酒话桑麻”写出了田园生活的亲切。相似的内容,在王维那儿是纯粹写景,蚕桑只是自然风光的延伸,而非村妇劳作的内容。一个人来到乡村,尽管对那儿的生活不熟悉,只要具备一定的写作才能,也能把蚕桑写得很美。若要“话桑麻”就不一样了,你必须熟悉,才有谈话的内容,才能谈得地道、欢快。交流是对等的,一个会,一个不会,是传授,不是交流。传授与交流,性质不同,情趣也不一样。孟诗深受陶诗影响,“把酒话桑麻”来自陶的“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也与陶诗相关。陶先后写过两首重阳诗,《九日闲居》、《己酉岁九月九日》。《九日闲居》有“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句。菊花是陶诗常见的意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为其经典名句。相约重阳,饮酒赏菊,孟以此表达自己对于陶所追求的生活内容的向往。
虽然王、孟都受陶渊明的影响,不过,读《过故人庄》的感觉与《渭川田家》不一样。一个在享受,一个是向往。王维写了一个带有理想色彩的世外桃源,孟浩然写的是世内桃源,虽然带有理想色彩,但是没有脱离现实。很难说孰优孰劣。从画面感、美之意象而言,王胜一筹。不过,倘若仅着眼于描写田园生活,孟比王更贴近陶,尽管形式上王诗的五古与陶诗一致,而孟诗之形式则是陶从未见过的五律。语言风格也是如此。陶诗的语言特点是平淡自然。从《过故人庄》能看出,孟诗的语言比王诗平淡。沿用前面那个比喻,如果说王与陶的关系如舅甥,那么,孟与陶虽然不能说是父子关系,但是,用叔侄来形容还是可以的。在传统意义上,叔侄比舅甥更亲近。

王维之山水诗,陶渊明之田园诗,有差异,更有关联。山水与田园属于诗歌题材。题材虽然是内容,其意义仍然属于“形”的范畴,而非“神”。文学作品,形的相似与否,与作品的好坏不能划等号。文学之继承,除了形肖,还有神肖,神肖之意义高于形肖。要说继承,神肖才是真正的继承。文学除了继承,还有变化,从文学发展的角度看,变化之意义高于继承。作为概念之“文学”,虽然包含一个“学”字,但是它的意义与价值在于创造。无创造,即无文学之生成,无作品生生不已之传诵。王与陶,两人之文学关系属于神肖。王从陶处汲取养料,转化为自己独辟蹊径的创作,把后者田园诗精神移用到了自己的山水诗。
他们的作品均追求人生的悠闲。悠闲之人生从何而来,来自陶的躬耕田亩、王的宦海浮沉?显然不是。生活于尘世,束缚是难免的,名利、衣食住行,七情六欲,都是束缚。人一旦有了束缚,则谈不上悠闲。例如牙疼,虽说不是大病,但那点疼时不时刺激你,你怎能心情舒展地与人谈笑风生?!疼痛是挂碍,挂碍即束缚。当然,那并不说明生活于现实就无法享受悠闲的人生。束缚是可以摆脱的。如何摆脱,因人而异。两位诗人是如何摆脱的,这一问题引出两人作品的另一个共同点:超然。人的心态,若能超然于现实,就能摆脱现实之约束,享受悠闲之人生。悠闲与超然分不开。超然是态度,悠闲是结果。唯有超然,方能悠闲。反过来说,悠闲能检验人生是否超然。超然是态度,也是境界。肉胎凡身,仍有束缚,倘若你坦然面对,便能摆脱束缚,超然于现实。此身犹在,心已超然,如苏东坡《定风波》所云:“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对陶、王两位诗人而言,世间的束缚仍然存在,心态却已经超然。于是,陶渊明一方面早出晚归忙碌于农活,一方面吟咏“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王维一方面在朝廷做官,一方面深情款款地说,“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陶渊明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鹿柴》
          王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上述两诗,无论内容、风格、篇幅、格律都不相同。陶写田园生活,非常现实;王纯粹写景,是典型的山水诗。倘若复以“超然”为视角,我们便可以找到它们的共同点——都表现了诗人超然于现实的人生态度。陶写了农耕之艰辛,写了农耕之余的逍遥诗意,并以此为转折,借古代的理想人物表明自己的人生志向。王写了一个“空”字,其中的“人语”、“返景”、“深林”、“青苔”,仿佛戏台上的一个个道具,其用途只是为了衬托“空”之境。生活于尘世,俗事繁杂,你摆脱不了各种各样的烦恼,唯有心境超然,才能在日常生活里发现与感受诗意,享受悠闲人生。人生的悠闲是自找的,不是老天给的。“盥濯息簷下,斗酒散襟颜”,类似情景许多人经历过,但是很少有人如陶那般感受到其中的诗意,并且把它表现出来。王的“空山”晶莹剔透,迥然有别于人世——其中的“人语响”只是画外音,为了衬托它的静。我在前面说过,超然之于人生,既是态度,也是境界。两诗的内容正好与此相应:陶诗有现实感,诗人之超然体现于个人心态;王诗与世俗生活无关,“空山”仿佛透明一般,诗人之超然体现于境界,既为山水之境界,也为人生之境界。通俗地讲,陶尚依恋人间烟火,王则不食人间烟火了。
虽然两首诗的侧重点不同,一为态度,一为境界,但是它们的精神实质是相通的,都写超然,写超然于现实之上。现实为尘世,是两人想要远离的对象——一个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另一个说, “君子外簪缨,埃尘良不啻。所乐衡门中,陶然忘其贵”。超然为精神——一个说,“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另一个说,“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 。尘世为实,精神为虚。他们都渴望用虚的精神战胜实的尘世。虚如何战胜实,最有用的方法也就是忘怀。俗话说,“心静自然凉”。气温没下降,只是你感觉不到热了,因为你不感到热,所以对你来说,气温下降了。尘世依然纷扰,你超脱于其上,感觉不到它的纷扰,对你来说,尘世成了净土,你仿佛生活于另外一个世界,“形迹凭化往,灵府常独闲。”把超然分为心态与境界,其实是多余的。超然之境界,只是人的心境,因此,境界也是心态。心超然了,尘世的生活就有了悠闲,如诗人所云,“偷得浮生半日闲”。诗也是虚的,抒情言志,一个用文字构成的世界。它源于尘世,又与之遥相呼应。文学是人类虚构的超然于现实之上的精神世界。于是,两诗有了双重的超然——用超然之形式表达超然之内容。

关于王维的《鹿柴》诗,我想补充几句。明人袁宏道评点此诗曰:

不见人,幽亦。闻人语则非寂灭也。景照青苔,冷淡自在。摩诘出入渊明,独辋川诸作最近,探索其趣,不拟其词,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喧中之幽也;“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幽中之喧也。如此变化,方入三昧法门。(袁宏道《新刻李袁二先生精选唐诗训解》诗之评点。)

袁宏道说的“辋川诸作”本书有专章论及,不复赘述,在这儿只作简单地提示。辋川之作,内容多为寻山访水,与陶的田园诗属于不同的题材。一个写山水,一个写田园。前者旨在写山水之空寂,后者旨在写田园之悠闲。它们的内容不一样,袁却说“摩诘出入渊明,独辋川诸作最近”,为什么呢?难道《渭川田家》不比“辋川诸作”更接近陶诗?究其原因,还是我前面说的,王与陶的关系既有承继,又有变化,承继的是精神,变化的是形态。袁宏道举了两人的诗句为例。一个写“人境”,一个写“空山”,意象不同,意义却贯通——田园之意义与山水之意义贯通。一个是“喧中之幽”,一个是“幽中之喧”,从不同的角度描写相同的意义,而且都是以有声衬无声,写出那一个“幽”。此之为反衬法,如古诗所云,“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诗经·小雅》之《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也是用的这种方法,所谓“以乐景写哀,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也”。要写人世的幽静,倘若一味写“幽”,很难写出它的真实意义。唯有如陶、王那般,用“喧”衬托。陶曰,“幽”来自“喧”,王曰,幽离不开“喧”。想想也是,我们平常感受的幽静,既与喧哗相对,也离不开喧哗。没有一点声音的幽静,是令人恐惧的死寂,不能让人赏心悦目,也不足以怡养心情。王维对“空”有很深的领悟,写“空山”,却写了那么多的内容。“幽”与“喧”的关系是如此,人类理想与现实的关系何尝不是如此呢。

如果把中国的诗歌史视为一部长篇小说,陶渊明与王维无疑是其中两个重要的人物形象。两人的关系为舅甥。他们不同姓,长相不同,但是血脉贯通。这部小说里的陶渊明不叫陶渊明,叫“田园诗人”,王维也不叫王维,叫“山水诗人”。他们分属于两个家庭——撰写诗歌史的学者,把他们归入不同的流派。虽然分属于不同的家庭,但是从血缘上说他们同根同宗,所谓的血浓于水。文学讲究传承,也需要变化。仍然是那句话,传承的是精神,变化的是形式。古往今来,人类所有的精神追求,归纳下来,也就那么几种“范型”。就此意义而言,任何精神的东西,承继是主要的,变化是次要的。没有承继,谈何变化。变化因承继而来,承继因变化而有了新的面貌与生命力。如此现象,用河流来形容最恰当。同一条河,不同的河段有不同的风光,而流经的水是一贯的。王维得到了陶渊明的真传。面对现实,他们都很超脱,心态平和宁静。哦,不就是那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不下来。他们把目光从喧嚣的尘世转移到田园或者山水,从中找到悠远的诗意,找到自己的生命意义。陶之田园诗的传统,绵延至王之山水诗,成为中国文学史的又一个景观。超然,加上悠闲,成就了两位大诗人。人们常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某字。陶与王,虽然是两个字,可以用一笔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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