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借死传统害活人的,都是耍流氓

这两天,大家都在说:以前传统的师徒制度,特别惨烈。
一些写古的作品,也爱宣扬这点,说,旧时代的戏曲、医药、厨子,三百六十行,都有传授,多少苦;弟子要学师父,苦。规矩大,盘剥重,没法说。
其实吧,传统的师徒制度,也细分,并不总那么一刀切。有些规矩大,有些规矩不那么大。
汪曾祺先生——他老人家算京剧曲艺行内人了——提到过:
就以京剧为论,老年间拜师学戏,有三种。
一种是按月送酬劳。先生按时到学生家去,一个月去个十来次。
一种,学生本来已经坐了科,能唱了,拜师是图个名,借先生一点名气,搭班好写水牌。这种呢,三节两寿,送礼物。
最后一种,拜师时立字据。教戏期间,分文不取。学成之后,给先生效几年力。搭班,唱戏,拿了份子,不拆,直接给先生。好一点的先生,自己留下些,剩下的给学生。这叫做“把手”的徒弟。那就是穿房过户了。
刚解放那阵,还兴过一种新派的拜师学艺。地方上看起来有点出息的演员,剧团请个老演员带着,到北京来拜名师。名演员没工夫教戏,只让一个戏很熟的大弟子当助教。外地演员在北京住一个月,老师面前走一次,老师指点几句,说是“不错!”这位弟子就算出师了,高高兴兴地回去,“×××老师亲授”,可以提级加薪了。
所以您看,即便是老年间拜师学艺,也不是只有一条道。有的是法子变通。师徒之间,也未必得那么惨烈,那么中世纪作风。规矩当然要,但可以轻也可以重,有些地方,明明是可以变通的,却特意挑最不容变通的规矩来约束,那就有些抬杠了。
一句话:因为规矩大多没有成文法,所以是很单向的。强调规矩的人,爱怎么捏怎么捏。规矩是个筐,随便往里装。
曲艺行以前被人看不起,一半是阶级偏见,一半也是这行当内部,确实比较杂。大家普遍心高气傲、随机应变、善揣摩人心,嘴上和心机都太能耐了,虽然唱的都是仁义礼智信的事,但具体做起来,就不那么好,另一方面,走江湖的内部,是半封闭的:规矩重,事儿多,还讲春典啦侃儿啦——这个看看《江湖丛谈》都知道,《我爱我家》里和平满嘴那些就是——一种半地下的、圈子内的玩意。以前老北京梨园行结亲家,都讲究要说清行内行外。
青年相声演员老师,跟我微信上叹过口气:“我们这行,没法说”。
所以刚解放那阵,许多老先生,都拥护新法,摒弃旧规矩。像侯宝林先生,老先生了吧?但嘴里干净,也是新活;他们那一代几位先生,规矩比现在懂得多,传统活儿比现在攒得足,但也并不拘泥着旧规矩。一代宗师张寿臣先生、解放后给赵佩茹先生他们开艺术座谈会,张寿臣先生是真心诚意传授活儿,现在许多传统相声都是他老人家口述流传的:也没见他逼着其他先生们去他家给他当学徒。
唐鲁孙先生说过一个段子:
谭鑫培先生《定军山》来黄忠特别牛。
余叔岩先生有次伺候谭先生烟,就问师父,舞刀花怎么能不撩到护背旗。
谭先生假装没听见,不说。
过了会儿,忽然问:听说你新得了荔枝味的鼻烟?
余先生多机灵啊,赶紧说,正预备献给师父呢,回家取去。
回家拿了献上了,还送了个鼻烟壶。
谭师父闻了鼻烟,好。
一会儿就说:刚才你说舞刀花是吧?我来教你,是这么回事……
所以余先生后来教戏不肯亮全套,徒弟非特别用心(比如冬皇),他都不怎么肯教的。那心思也可以理解:人家的功夫,都是好容易从师父那抠来的。凭啥白给你?
这个当段子听,很酷。但作为当事人……恐怕未必太开心吧?
我是觉得,弟子要对师父足够尊重,给他们足够的利益,毕竟是人家吃饭的家伙。但都这么藏一手,或者师父把徒弟骑着,那怕得一代不如一代了。
曲艺行号称传统久、规矩重。其实京剧到现在不到两百年的历史,从有京剧到解放不过一百年;从有相声到解放也不过一百年。规矩能有多重?还不是这百来年里自己攒的?刘宝瑞先生和梅兰芳先生过世都半个世纪了,够半个“传统京剧”、“传统相声”的时间了。
实际上,许多东西的传统,没我们想象得那么久。以前说过这茬:
“为什么结婚要大操大办热热闹闹呢?”
“传统就是这样的!”
然而按传统,《礼记》上如是说:“婚礼不贺,人之序也。”传统而言,婚礼就不该庆贺的。倒是需要“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但那是请他们来做见证而已,并非庆贺或随份子——古代没有民政局啊。
比如,“为什么结婚非要买房呢?”
“结婚就是要买房!传统就是这样的!”
这时候,您大可以再追问一句父辈,“您当年结婚时,当真自家买了房的吗?”城市里长大的父辈们,听此多半会面露难色。因为住房商品化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们一定还记忆犹新;他们也该知道,最早大多是“单位分房”。
一定还有父辈嘴硬,说“再前一辈,都是买房结婚的。”这时您可以给他们看民国时的记录、清朝时的市井。哪怕有父辈不肯看史料,好歹肯读读小说吧?钱钟书《围城》、张爱玲《鸿鸾禧》、老舍《骆驼祥子》,可都写着:普通人家结婚,就是赁房居住的呢。
大多数人讲规矩,是“虽然也说不清楚,但按着做没错,也不会得罪人”。
有些人刻意强调规矩,是可以借此得利益。这就不好多说了。
还有一部分人,对规矩有了感情,很热爱守规矩,看不起不守规矩的,其实是出于两种心态:
A 这规矩跟我许多年了,我对它有感情了。
B 我守这么多年规矩,你不守,我不白守了?所以非得维持规矩的神圣性不可!
世界文明发展了许多年。不用三跪九叩了,不用出让初夜权了,不用服徭役了,不用皇帝驾崩就禁娱乐了,不用避讳自己父母的名字了。不用请安打千儿了。枷锁是一具一具扔下来的。
选择性地,将老先生们都不怎么守的规矩捡起来,当个宝这么护着,就有些奇怪。大清亡了快百年了,共和国成立快七十年啦,脑后何必还留着辫子呢?
法律用来律人。道德用来律己。规矩无法律效力,又谈不上普世道德,只适合用来律小圈子里的什么。
但要提防规矩被无限放大。因为众所周知:老一辈仗着规矩压小一辈,不只是曲艺行,三百六十行都如此。甚至父母压孩子、前辈压后辈、学长欺负新来的,都有。不能明着欺负,又没有道理时,最好的工具是什么呢?规矩。
规矩的权威在哪里呢?传统。
传统的威力在哪里呢?时间长,大家都这样,甚至不辩真假;违背规矩的代价,就是道德压力:你不守规矩,你连祖宗都不要了吗?——其实祖宗时候,都未必有规矩呢。
一句话:一切以死掉的传统为名,却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一二三来,只靠时间久远和“别人都这样”就欺负活人的做派,从父母逼嫁娶,到老鸟坑菜鸟,到师傅榨学徒,到上司压下属,都是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的耍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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